巴拉舍夫觉得必须予以反驳,他说,在俄国看来,情况并非那么灰暗。拿破仑不出声,还是带着讥笑望着他,显然没有听他说话。巴拉舍夫说,俄国对战争很乐观。拿破仑宽宏大量地点了点头,仿佛说:“我知道,您这样说是您的责任,但是连您自己也不相信您的话,您被我说服了。”
在巴拉舍夫说完了话的时候,拿破仑又拿出鼻烟壶来闻了闻,同时用脚在地板上敲了两下,这是叫人的信号。门开了;一个侍从恭恭敬敬躬着腰递给皇上帽子和手套,另一个侍从递给他手绢。拿破仑看也不看他们,向巴拉舍夫转过身来。
“请代我向亚历山大皇帝保证,”他接过帽子说,“我一如既往地对他忠诚:我完全了解他,我高度评价他的崇高品质。我不多耽搁您了,将军,您就要接到我给你们皇帝的回信。”于是拿破仑向门口匆匆走去。接待室里的人们都跑过去,跟着下了楼梯。
七
在拿破仑同他谈了那些话以后,在发了一阵脾气和最后冷淡地说“我不多耽搁您了,将军,您就要接到我给你们皇帝的回信”以后,巴拉舍夫相信,拿破仑不惟不愿再见他,而且尽可能不碰见他这个受辱的使臣,主要因为他是有失体统和暴跳如雷的情景的目击者。但是令他惊奇的是,他竟然从杜伦那儿接到当天皇帝的宴请。
赴宴的还有贝歇尔、科兰库尔和贝蒂埃。
拿破仑对巴拉舍夫笑脸相迎,态度亲切。他不惟没有窘迫的表情,或者因为早晨的大发雷霆而内疚,反倒竭力鼓励巴拉舍夫。很显然,拿破仑早就相信,他根本不会有什么错误,在他的观念中,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好的,其所以好,并不是因为它符合是非好坏的概念,而是因为那是他做的。
皇帝骑马游了一趟维尔纳城,心情很愉快,城里的人群欢欣若狂地迎送他。他所经过的街道,家家窗口都挂着毯子、旗帜、他的姓名的花字,波兰妇女们向他挥动手绢。
入席的时候,他让巴拉舍夫坐在他身旁,他待他不仅亲热,而且把巴拉舍夫当做同情他的计划而且为他的成功而高兴的他的朝臣。他在言谈之间提到莫斯科,于是他向巴拉舍夫打听俄国首都的情况,他不仅像一个旅行者出于求知欲问一个他要去的新地方,而且带着深信不疑的口气,认为作为一个俄国人的巴拉舍夫,一定会以他这种求知欲为荣。
“莫斯科有多少居民,有多少住宅?莫斯科称为圣莫斯科,是真的吗?莫斯科有多少教堂?”他问。
听到有二百多座教堂的回答后,他说:
“要这么多教堂干吗?”
“俄国人笃信上帝。”巴拉舍夫回答。
“然而大量的修道院和教堂从来就是人民落后的特征。”拿破仑说,他转脸看看科兰库尔,希望对这一见解予以赞赏。
巴拉舍夫恭恭敬敬地表示,对法国皇帝的意见不能赞同。
“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风俗习惯。”他说。
“但是,在欧洲却没有这类情况。”拿破仑说。
“请陛下原谅,”巴拉舍夫说,“除了俄国,还有西班牙也有许多教堂和修道院。”
巴拉舍夫这句暗示不久前法军在西班牙的败绩的回答,根据巴拉舍夫后来的讲述,在亚历山大宫廷里得到很高的评价,可是现在在拿破仑的宴席上却不大受赞赏,没引起什么反应就过去了。
从元帅们茫然不解的神情可以看出,他们对那句从巴拉舍夫的语气知道有所讽示的俏皮话究竟是何含意,都莫名其妙。“就算那是一句俏皮话,可是我们听不懂,也许它根本就无俏皮可言。”元帅们脸上的表情这样说。这个回答这么不被赏识,甚至拿破仑干脆不理会它,他天真地问巴拉舍夫,从这儿到莫斯科最近的路线要经过哪些城市。在整个吃饭时间都保持警惕的巴拉舍夫回答说:正像条条大路通罗马,条条大路也通莫斯科,有许多路,在各种不同的路中间,有一条查理十二选择的通到波尔塔瓦[19]的路,巴拉舍夫说,由于这句巧妙的回答,他不禁高兴得满脸通红。巴拉舍夫还没有说完最后“波尔塔瓦”这几个字,科兰库尔就谈起从彼得堡到莫斯科的道路怎样难走,回忆起他在彼得堡的情景。
饭后都到拿破仑书房里喝咖啡,四天前这儿是亚历山大皇帝的书房。拿破仑坐下来,抚摸着塞弗尔咖啡杯,让巴拉舍夫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
人们有一种尽人皆知的饭后心情,这种心情比任何合理的原因更能使人怡然自得,并且把所有的人都当做朋友。拿破仑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情。他觉得周围都是崇拜他的人。他相信巴拉舍夫吃过他的饭后也是他的朋友和崇拜者。拿破仑含着愉快的和有点讥讽的微笑对他转过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