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经典文学 > 战争与和平(314)

战争与和平(314)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一八一二年,同拿破仑开仗的消息传到布加勒斯特后(库图佐夫在那儿已经住了两个月,日夜和一个瓦拉几亚女人厮混),安德烈公爵请求库图佐夫把他调到西线方面军。库图佐夫对博尔孔斯基以其勤奋来责备他的懒散,早已感到厌烦了,很乐意把他打发走,就让他到巴克雷·德·托利那儿去执行任务。

在未到达驻在德里萨军营的军队之前,安德烈公爵顺路到童山去一趟,童山离他所走的斯摩棱斯克大路只有三俄里。最近三年来,安德烈公爵的生活变化很大,他思考的很多,感受的很多,见到的很多(他走遍了西方和东方),可是当他到达童山的时候,这儿的一切,连最细小的地方,都依然如故,生活方式也依然如故,不禁使他觉得奇怪和出乎意外。当他驱车驰进林荫道,经过童山住宅的石头大门时,好像进入一座因受魔法而沉睡的古堡似的。这所宅第仍然是那样庄严,那样清洁,那样寂静,仍然是那些家具,那些墙壁,那些音响,那些气味以及那些只不过有点见老的怯怯的面孔。玛丽亚公爵小姐仍然是那样小心谨慎、样子不漂亮、上了岁数的姑娘,她永远在惊悸和痛苦中、在毫无益处和郁郁寡欢中度过最好的年华。布里安小姐仍然是那样尽情享受她的生命的每一瞬息,满怀喜悦,自鸣得意,卖弄风情的姑娘。安德烈公爵觉得,她不过变得更自信罢了。他从瑞士带回来的那个教师德萨尔,虽然穿着一身俄罗斯式的常礼服,操着一口半通不通的俄语和仆人说话,但是仍然是一个才力有限、有学识和有德行的学究先生。老公爵在身体上唯一的变化是在一边嘴里缺了一颗牙齿;他仍然是那副老脾气,只不过对外界发生的事容易激怒,更多疑罢了。只有尼古卢什卡长高了,样子变了,面颊红扑扑的,满头乌黑的鬈发,高兴和大笑的时候,他那好看的小嘴上唇不自觉地翘起来,跟故去的小公爵夫人完全一样。只有他不服从这座因受魔法陷入酣睡的古堡里一成不变的法则。虽然表面一切都照旧,但是,自从安德烈公爵离开这儿后,这些人的内部关系变了。家庭的成员分成两个互相视若路人和互相敌视的阵营,现在只不过看在他的面上,才改变了平时的生活方式,大家当着他面聚在一起。老公爵、布里安小姐、建筑师属于一个阵营,属于另一个阵营的是玛丽亚公爵小姐、德萨尔、尼古卢什卡以及所有的保姆和乳母。

他在童山期间,家里所有的人都在一起吃饭,但是所有的人都感到局促不安,安德烈公爵觉得他是客人,为了他,大家才有这样的例外,有他在场,大家都很拘束。第一天吃饭的时候,安德烈公爵就不由得感到这一点,于是沉默了,老公爵看出他的神色不自然,也阴沉着脸子默不作声,一吃完饭就回自己房间去了。晚上,安德烈公爵去见他,极力使他提起精神,给他讲起小伯爵卡缅斯基的远征,可是老公爵出乎意外地和他谈起玛丽亚公爵小姐,责备她迷信,说她不爱布里安小姐,他说,真正忠于他的只有布里安小姐一个人。

老公爵说,如果他得了病,那都怪玛丽亚公爵小姐;她有意折磨他,惹他生气;由于她的溺爱和蠢话,使尼古拉小公爵学坏了。老公爵很清楚,是他折磨自己的女儿,她的生活很苦,但是他也知道他不能不折磨她,她活该如此。“为什么安德烈公爵看到了这一点,而绝口不谈他的妹妹?”老公爵在想,“他是不是觉得我是坏人或者是老糊涂了,无缘无故地疏远自己的女儿而亲近一个法国女人?他不理解,所以要向他解释,要让他好好听一听。”老公爵这样想。于是他开始解释他为什么不能容忍女儿的愚蠢的性格。

“如果您问我,”安德烈公爵眼睛不望着父亲,说(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责难父亲),“我本来不愿意说;可是如果您问我的话,那么我就把我对这一切的意见坦白地告诉您。如果说您和玛莎之间有误会和不和的话,那么我无论如何不能怪她,因为我知道她是非常敬爱您的。如果您问我,”安德烈公爵暴躁地说,他近来总是容易暴躁,“我能够说的只有一点:如果有误会的话,那么,其根源全在那个微不足道的女人,这个人不配当我妹妹的陪伴。”

老头子起先定睛望着儿子,咧着嘴不自然地微笑,露出安德烈公爵还没有看惯的牙齿中间的新豁口。

“什么陪伴?亲爱的?嗯?你们已经谈过了!嗯?”

“爸爸,我不愿做一个审判官,”安德烈公爵说,声调恼怒而且生硬,“但是,是您先向我挑战,我说过,而且还要说,玛丽亚公爵小姐没有错,而有过错的是那些……都是那个法国女人的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