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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256)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好极了,好极了,大叔!再来一个,再来一个!”他刚弹完,娜塔莎就喊道。她从座位上跳起来,抱着大叔吻他。“尼古连卡,尼古连卡!”她转脸望着哥哥说,仿佛在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啊?

尼古拉也很喜欢大叔的弹奏。大叔又弹了一支曲子。阿尼西娅·费奥多罗夫娜的笑脸又在门口出现了,她后面还有别的面孔。

姑娘去汲水,

汲那清凉的泉水,

只听有人喊一声:

姑娘,你等一等!

他又弹了一个漂亮的颤音,然后戛然而止,微微耸了耸肩。

“嗯,嗯,我的好大叔。”娜塔莎在央求,仿佛她的生命就系在这上头似的。大叔站起来,似乎他身上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对欢乐的人严肃地微笑,而那个欢乐的人摆出幼稚的、毫不拘束的准备跳舞的姿势。

“来,小侄女!”大叔向娜塔莎挥了挥那只离开琴弦的手。

娜塔莎扔掉身上的披肩,快步走到大叔面前,双手叉腰,动了动肩膀,站住了。

这个受过法籍家庭女教师教育的伯爵小姐是何时何地、又是怎样从她呼吸的俄罗斯空气中汲取了这种精神的?而且从其中得到了早已被pɑsdech?le挤掉的舞姿?而这正是大叔所期待于她的那种学不来教不会的俄罗斯的精神和舞姿。她刚一站稳,微微含笑,那神态庄严、高傲、狡黠、欢乐,顷刻之间,尼古拉和所有在场的人最初那阵担心——担心她做得不像那么一回事——就完全消失了,而且他们在欣赏她了。

她做得正像那么回事,而且是那么地道,简直丝毫不爽,阿尼西娅·费奥多罗夫娜立刻递给她一条为了做得更好必不可少的手帕,她透过笑声流出了眼泪:这个陌生的有教养的伯爵小姐,身材纤细,举止文雅,满身绫罗绸缎,竟能体会到阿尼西娅的内心世界,以及阿尼西娅的父亲、婶婶、大娘,每一个俄罗斯人的内心世界。

“好,伯爵小姐,没得说哇!”舞跳完了,大叔欢喜地说,“真行,小侄女!该是给你找一个好女婿的时候了,没得说哇!”

“已经找到了。”尼古拉微笑着说。

“是吗?”大叔疑问地望着娜塔莎,惊奇地说。娜塔莎带着幸福的微笑,肯定地点点头。

“别提多好了!”她说。但是她说了这句话,心中忽然升起别样的思绪和感情:“尼古拉说‘已经找到了’这句话时,他那微笑是什么意思?他对这件事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似乎认为我的博尔孔斯基不会赞成也不会理解我们这样的欢乐。不,他一切都会理解的。他现在在哪儿?”娜塔莎想道,她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了。但这只持续了一秒钟。“不要想也不该想这件事。”她对自己说,于是微笑着坐在大叔身旁,请他再弹一支曲子。

大叔又弹了一支曲子和一支圆舞曲;然后,沉吟片刻,咳嗽几声,唱起他心爱的狩猎之歌:

昨夜小雪纷纷下,

今早地面一层白……

大叔是按照老百姓的唱法唱的,他天真地坚信,只有歌词才是一支歌的全部意义,至于曲调,自然而然就会形成的,离开歌词的曲调是没有的,而曲调不过是为了有节奏罢了。就是这样,大叔无意中唱出的曲调,如同鸟唱歌一样,也是非常悦耳的。娜塔莎听了大叔的歌唱,欢欣若狂。她决定不再学竖琴,以后只弹吉他。她从大叔手里拿过吉他,立刻就找到这支歌的和弦。

九点多钟,接娜塔莎和彼佳的一辆敞篷马车和一辆轻便马车来了,还来了三个寻找他们的骑马人。据一个骑马的人说,伯爵和伯爵夫人不知他们在哪儿,非常着急。

彼佳像死人一样被抬到敞篷马车里,娜塔莎和尼古拉坐轻便马车。大叔把娜塔莎暖暖和和地包裹起来,怀着完全新的情意和她告别。他徒步送他们到桥头,这里必须涉水绕过这座过不去的桥,他吩咐几个猎手打着灯笼骑马在前面引路。

“再见,亲爱的侄女!”黑暗中响起他的喊声,这声音跟娜塔莎先前听到的不同,而是跟《昨夜小雪纷纷下》的歌声一样。

他们路过的村庄有红色的灯光和令人愉快的烟味。

“这位大叔多么可爱啊!”当他们上了路,娜塔莎说。

“可不是,”尼古拉说,“你不冷吗?”

“不,我很好,很好。我非常高兴。”娜塔莎甚至有点惶惑地说。他们半天没有说话。

夜又黑又潮。看不见马,只听见它们践踏泥泞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