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都是阿尼西娅·费奥多罗夫娜的经营、收集、制作。这一切都散发着阿尼西娅·费奥多罗夫娜的气息,都有一点她的味道。一切都新鲜,清洁,白净,带有愉快的微笑。
“亲爱的伯爵小姐,您尝尝。”她一面说,一面给娜塔莎递这递那。娜塔莎什么都吃,她觉得,这些乳浆饼、这些香甜的果浆、蜜饯核桃和烤鸡,她在任何地方也没见过,也没吃过。阿尼西娅·费奥多罗夫娜出去了。罗斯托夫和大叔一面吃饭,喝樱桃酒,一面谈论过去和未来的狩猎,谈论鲁加伊和伊拉金的狗。娜塔莎睁着光闪闪的眼睛,笔直地坐在沙发上听他们谈话。她有好几次想叫醒彼佳,让他吃点东西,但是他说了句梦话,显然没有醒过来。娜塔莎在这个新环境中是这么快活,这么舒适,惟恐接她的马车来得太快。正如人们在家中接待熟人常有的情形,在谈话偶尔中断片刻之后,大叔好像回答客人心里想问的话:
“我就这样了此一生……人一死——没得说哇!——万事皆休。还是少作点孽吧!”
大叔说这话时,他脸上的表情大有深意,甚至很美。这时罗斯托夫不禁想起他从父亲和邻人那儿听来的关于大叔的好话。大叔在全省是有名的最高尚最无私的怪人。人们请他调解家庭纠纷,请他做遗嘱执行人,向他吐露私房话,选他担任法官和别的职务,但他一向坚决不担任公职,春秋两季他骑着那匹浅栗色的马在野外消遣,冬天坐在家里,夏天在他那绿荫葱茏的花园里歇息。
“大叔,您为什么不做官?”
“做过,后来放弃了。我不行,没得说哇,——我一窍不通。那是你们的事,我的脑筋不够用。至于打猎嘛,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没得说哇!把门打开,”他喊道,“干吗关上门!”走廊尽头有一扇门通到单身猎手的住室:就是所谓猎仆室。响起急匆匆的光脚板的声音,一只看不见的手打开通往猎仆室的门。走廊里更清楚地传来三弦琴的琴声,显然是一个行家弹奏的。娜塔莎早就侧耳谛听这琴音了,现在她走到走廊里,为了听得更清楚。
“这是我的车夫米季卡……我给他买了一把很好的三弦琴,我爱听。”大叔说。大叔规定:他打猎归来,米季卡就在单身汉猎仆室弹三弦琴。大叔爱听这种音乐。
“好!好听。”尼古拉带着不自觉的轻蔑意味说,好像不好意思承认琴音使他非常愉快。
“什么好听?”娜塔莎带着责备的口吻说,因为她听出哥哥说这话的口气,“不是好听,而是美极了!”正如大叔的腌蘑菇、蜂蜜和果子露酒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她觉得这支曲子此刻是音乐魅力的顶峰。
“再来一个,劳驾,再来一个。”三弦琴刚停下来,娜塔莎就对着那扇门喊道。米季卡调了调琴,又奏起芭勒娘舞曲,带有颤音和变奏。大叔坐在那儿谛听,歪着头,含着一丝笑意。芭勒娘舞曲的旋律重复上百次。调了好几次弦,又弹起那个曲调,听的人总也听不厌,只是想再听一次,再听一次。阿尼西娅·费奥多罗夫娜走进来,把她那肥胖的身体倚在门框的立柱上。
“喜欢听吗?”她带着微笑(非常像大叔的微笑)对娜塔莎说。“他是我们这儿弹得最好的。”她说。
“他这一段弹得不对,”大叔忽然做出一个有力的姿势说,“这地方应当弹出爆发的声音——没得说哇——爆发的声音。”
“您也会弹吗?”娜塔莎问。大叔不答,只是微微一笑。
“阿尼秀什卡[13],你去瞧瞧那只吉他还行不行?好久没玩了,没得说哇!丢生了。”
阿尼西娅·费奥多罗夫娜满心高兴,迈开轻快的步子去执行主人的吩咐,把吉他拿来。
大叔对谁也不看一眼,吹了吹灰尘,用瘦骨棱棱的手指敲一下吉他琴面,调了调琴弦,坐到靠背椅上。他摆出舞台姿势,撑开左手肘弯,拿住琴颈稍高的地方,向阿尼西娅·费奥多罗夫娜挤挤眼,不弹芭勒娘舞曲,先拨弄一声清亮的和弦,然后用极缓的速度弹一支名曲:《在大街上》,他弹得从容不迫,平平静静,然而相当有力。随着庄严欢快的节奏(阿尼西娅·费奥多罗夫娜整个存在都散发着这种欢快),尼古拉和娜塔莎心中顿时和着这支曲的旋律。阿尼西娅·费奥多罗夫娜脸红了,用手帕捂着脸,笑着走出屋去。大叔认真地、强劲有力地、音色纯正地弹他的琴,他把变得富于感情的目光投向阿尼西娅·费奥多罗夫娜刚离开的那个地方。他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特别是在弹得欢畅,拍子加快,在拨弄琴弦的地方突然发出断裂的声音,这时从他那花白胡子的一边,露出了更浓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