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公爵走进餐室。所有的人都站在两个窗子之间,靠近一张不大的上面摆着小菜的桌子。斯佩兰斯基满面春风地站在桌旁,他身穿灰色燕尾服,佩戴勋章,显然他在出席著名的国务院会议时穿的白背心和系的高耸着的白领巾,现在还穿在身上。客人们围着他。马格尼茨基正对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16]讲述一件趣闻。还没等马格尼茨基开口,斯佩兰斯基就对他要讲的话笑开了。当安德烈公爵进来的时候,马格尼茨基的话又被笑声淹没了。斯托雷平一面嚼着面包夹干酪,一面发出低沉的大笑;热尔韦吃吃地低声笑,而斯佩兰斯基的笑声尖厉而且清脆。
斯佩兰斯基笑个不停,向安德烈公爵伸出他那又白又嫩的手。
“很高兴看见您,公爵,”他说,“等一下……”他转身对马格尼茨基说,打断了他正在讲的故事,“咱们今天约定:这是一次娱乐性午餐,不许谈公事。”然后他又转向说故事的人,又大笑起来。
安德烈公爵听着斯佩兰斯基的笑声,看着大笑的他,感到很惊讶,由于失望而产生了悒郁。安德烈公爵似乎觉得这不是斯佩兰斯基,而是另一个人。斯佩兰斯基先前在安德烈公爵心目中引起的神秘感和魅力,现在忽然变得一目了然和索然无味了。
餐桌上的谈话一刻不停,仿佛是集笑话之大成了。不等马格尼茨基把故事讲完,另一个人就宣布他要讲一个更可笑的故事。笑话多半都是涉及官场的事,再不然就与当官的有关。看来,那些当官的在这群人的眼中简直微不足道,对他们唯一态度只能是善意的嘲笑。斯佩兰斯基说,在今天上午的会议上,问一位耳聋的大臣有什么意见,这位大臣回答说,他也是那个意见。热尔韦讲了一桩监察事件的始末,这桩事件精彩之处乃在于有关人物的荒诞不经。斯托雷平结结巴巴插进了谈话,他激动地谈起旧的诉讼程序的流弊,给谈话带来郑重性质的危险。于是,马格尼茨基嘲弄斯托雷平的激动。热尔韦来一个插科打诨,于是,谈话又恢复原先欢快的调子。
显然,斯佩兰斯基喜欢在公余之暇休息一下,在朋友圈子里略事消遣,他的客人都了解他这个愿望,都极力逗他快活,同时也是娱乐自己。但是,这种娱乐却使安德烈公爵觉得沉重和不快。斯佩兰斯基的尖厉嗓音也使他感到刺耳,那滔滔不绝的虚假笑声,不知怎地好像使他的感情受了侮辱。安德烈公爵没有笑,他担心可能叫大家扫兴。但是,谁也没有注意他与大家的情调不合拍。所有的人似乎都很快活。
他几次想加入谈话,但每次他的话都被荡漾开去,就像软木塞从水面上荡漾开去似的;可是,同他们一起说笑话,他又办不到。
他们所说的并没有什么不雅和不得体的地方,都很俏皮,都可供一笑;可是,其中不惟没有真正有趣的东西,而且,他们根本不知道有这种东西。
饭后,斯佩兰斯基的女儿和她的女教师站起来。斯佩兰斯基用他那白净的手抚摸女儿,吻吻她。安德烈公爵觉得他这个动作也不自然。
男人们仍然按照英国习惯坐在餐桌旁,面前摆着红葡萄酒。在谈到拿破仑在西班牙所干的事,受到大家一致的赞扬,而安德烈公爵却发表了不同的意见。斯佩兰斯基笑了笑,显然想改变一下话题,于是讲了一件与正在谈的话毫无关系的趣闻。大家沉默了片刻。
斯佩兰斯基在餐桌旁坐了一会儿,把一只酒瓶(里面有喝剩的酒)塞上瓶塞,说:“如今好酒真是踏破铁鞋也寻不到。”把酒瓶交给仆人后,站了起来。大家都站起来,仍然是那么谈笑着走进客厅。仆人递给斯佩兰斯基两封信使送来的信。他拿着信到书房去了。他一离开,欢笑就停止了,客人们都冷静地、低声地彼此交谈起来。
“现在朗诵吧!”斯佩兰斯基从书房出来,说。“惊人的天才!”他对安德烈公爵说。马格尼茨基马上摆好姿势,开始朗诵他讽刺几位彼得堡名流的打油诗,好几次被掌声打断。安德烈公爵等念完诗,就到斯佩兰斯基跟前告辞。
“这么早您忙着到哪儿去?”斯佩兰斯基说。
“我答应去赴一个晚会……”
他们俩都不做声了。安德烈公爵面对面注视着他那对明净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睛,他不由得好笑:在斯佩兰斯基这个人身上,他竟然寄托着希望,对自己与他合作的事业上也寄托着希望,他竟然对斯佩兰斯基所作所为看得那么重。安德烈公爵从斯佩兰斯基那儿走后,那一丝不苟、意味索然的笑声,久久地在他耳际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