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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153)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整个莫斯科都在传诵多尔戈鲁科夫公爵的话:“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句话引起对过去胜利的回忆和对当前失败的自我安慰;同时也流传着拉斯托普钦的话:对待法国兵,须要用大话鼓舞士气;对待德国兵,要给他们说明道理,使他们相信逃跑比前进更危险;而对待俄国兵,非得劝阻他们:“慢一点!”关于我们的士兵和军官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的英勇事迹,从四面八方越传越多。某人拯救了军旗,某人杀死了五个法国人,某人独自一人装五尊大炮。不认识贝格的人们也谈论他,说他右手受伤,左手握刀勇往直前。没有人谈博尔孔斯基,只有深知他的人惋惜他,说他这么年轻就死了,把怀孕的妻子撇给怪脾气的父亲。

三月三日,英国俱乐部所有的房间都发出嗡嗡的谈话声,那些俱乐部的会员和客人们,有的穿军服,穿燕尾服,还有的假发上撒有香粉,穿着长衫,像春天飞舞的蜜蜂似的,游来逛去。假发扑上粉,穿长袜和浅口鞋,身着金丝滚边的仆役制服的侍者站在各个门口,紧张地注意俱乐部会员和客人们的每个动作,以便上前伺候。大多数出席的都是年高德劭的人,宽脸盘,神气自信,手指粗大,动作稳健,声音沉着。这类客人和会员照例坐在习惯坐的位置,聚在习惯聚在一起的圈子里。还有少数偶然来的客人,主要是年轻人,其中有杰尼索夫、罗斯托夫,以及重新在谢苗诺夫团当上军官的多洛霍夫。这些年轻人,特别是年轻的军人,对于老人露出含有轻蔑的恭敬表情,仿佛对老一辈的说:“我们会尊敬和看重你们的,但是要记住,未来仍然属于我们。”

涅斯维茨基也在场,他是俱乐部老会员。皮埃尔遵照妻子的命令留长了头发,摘掉眼镜,穿着时髦的服装,但是神情忧郁而颓丧,在大厅里走来走去。也跟在别处一样,总有一群崇拜他的财富的人围着他,而他总是带着习以为常的高高在上的态度和漫不经心的漠视神情对待他们。

按年龄,他应当跟年轻人在一起,但论财产和社会地位,他是受尊重的老辈客人中的一个,因此他在这堆人和那堆人之间走来走去。最显要的老人们形成谈话的中心,甚至一些生客都毕恭毕敬地上前听一听名人们的谈话。拉斯托普钦伯爵、瓦卢耶夫和纳雷什金等人的左近形成几个大圈子。拉斯托普钦正在讲俄军被逃跑的奥军冲得溃不成军,不得不用刺刀在逃跑的人中间杀开一条血路。

瓦卢耶夫机密地谈论乌瓦罗夫从彼得堡派来探听莫斯科人对于奥斯特利茨战役的意见。

在第三个圈子里,纳雷什金在讲苏沃洛夫在一次奥地利军事委员会会议上回敬奥地利将军们的蠢话时,像公鸡似的叫起来。站在一旁的申申想逗笑,他说,看来库图佐夫连这个简单易行的玩艺儿——学公鸡叫——也没有跟苏沃洛夫学会;但老人们严厉地看了看这个逗笑的人,让他感觉到,此时此地这样说库图佐夫是不合适的。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罗斯托夫伯爵面带忧心忡忡的神情,踏着他那柔软的皮靴,在餐厅和客厅之间慌慌忙忙地穿来穿去,他总是匆匆地而且用完全同样的口气跟那些他全都认识的重要人物和不重要人物问好,不时用眼睛寻找他的身材匀称的宝贝儿子,面带喜色地把视线停在他身上,向他挤挤眼睛。年轻的罗斯托夫和多洛霍夫靠窗口站着,他们俩不久前才认识,罗斯托夫很重视这个关系。老伯爵走到他们跟前,跟多洛霍夫握了握手。

“欢迎你光临敝舍,你和我这个小伙子认识了……一齐入伍,一齐在战场上逞英豪……嗬!瓦西里·伊格纳季奇,您好,老伙计。”他转向那个从旁走过的小老头,还没等他寒暄完了,人们都动起来,一个神色惊慌的仆人跑来报告:“客人驾到!”

铃响了;委员们拥向前去;分散在各屋的客人们,像用木扬起的黑麦似的,聚成一堆儿,停在大客厅前的舞厅门旁。

巴格拉季翁在前厅门口出现,他没有戴帽子,也没有带佩刀,按照俱乐部的规矩,他把帽子和佩刀放在门房了。他不像罗斯托夫在奥斯特利茨战役前夕看见的那样戴着羔皮制帽,肩上搭着短马鞭,而是穿着紧身的新制服,佩戴着俄国的和外国的勋章,左襟上挂一枚圣乔治金星勋章。显然他在赴宴之前刚理过发,修过鬓角,这反倒使他的外表变得不好看了。他脸上那种像孩子过节似的表情,配上他那刚毅英勇的脸型,甚至给人一种可笑的感觉。和他一同来的别克列绍夫和费奥多尔·彼得罗维奇·乌瓦罗夫在门口停下来,想让他这位主要的客人走在他们前面。巴格拉季翁慌张起来,他不愿领受他们的情意;在门口谦让一番,最后,还是巴格拉季翁走在前面。他在接待室的镶木地板上走着,样子腼腆而笨拙,两只手不知往哪儿放:冒着枪林弹雨在犁过的土地上行走,就像他在申格拉本战役中,在库尔斯克团前面走过那样,他反而觉得更习惯,更轻松些。委员们在第一道门口迎接他,对他说了几句欢迎贵宾的话,不等他回答,仿佛已经占有了他,就簇拥着把他领到客厅。客厅门口挤满了会员和客人,弄得无法通行,人们你挤我拥,竭力超过别人的肩头看着巴格拉季翁,就像看一头珍奇的怪兽似的。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比所有的人都卖力地笑着说:“让开,亲爱的,让开,让开!”推开人群,把客人们领进了客厅,让到中央的沙发上就坐。大亨们,也就是俱乐部最受尊敬的会员们,又把刚来的客人们围起来。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又从人群中挤出客厅,过了一会儿,他和另一个委员进来,托着一个大银盘递给巴格拉季翁公爵。银盘里放着一首为欢迎英雄编写的、并且印好的诗篇。巴格拉季翁一看见银盘,就惊愕地环顾左右,仿佛在求救似的。但是四面八方的目光都要求他接下银盘。巴格拉季翁感到自己在众人的权势之下,于是断然用两手接过银盘,悻悻地、责备地看了看送来银盘的伯爵。有一个人殷勤地从巴格拉季翁手里把银盘拿过去(不然的话,他似乎就这样一直端到晚上,并且端着它入席就餐),那个人请他注意那首诗。“好,我来念。”巴格拉季翁好像在说,于是,他瞪起疲倦的眼睛盯着那张纸,全神贯注,态度认真,开始念了。但是那个作诗的人把诗拿过去,开始亲自朗读。巴格拉季翁公爵低头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