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受伤了吗?”他勉强忍住下巴颏不打哆嗦,说。
“我的伤不在这里,而是在那里!”库图佐夫用手帕按着受伤的腮帮,指着奔跑的人说。
“叫他们站住!”他喊了一声,同时,大概相信不可能阻挡他们,策马向右边驰去。
又拥来一股奔跑的人群,裹着他往后退。
奔跑的军队是那么密集,一旦裹进去,就很难出来。有人在喊:“走啊,干吗磨磨蹭蹭的?”有人即刻转身向空中放枪,有人打库图佐夫的马。库图佐夫和他的减少了一半的侍从费了很大的劲才走到左边,向附近发出枪声的地方驰去。安德烈公爵从人流中挤出来,尽可能离库图佐夫不要太远,他看见山坡上俄国炮兵连在硝烟中仍在不断向朝它跑过来的法国兵射击。在较高的地方,站着俄国步兵,他们不向前去支援炮兵,也不随着人流后退。一位将军骑着马离开步兵队伍向库图佐夫走来。库图佐夫的侍从只剩下四个,他们都面色刷白,一言不发,面面相觑。
“叫这些坏蛋站住!”库图佐夫指着奔跑的人群,喘着气对团长说。就在这一瞬间,仿佛是惩罚这句话似的,像一群小鸟似的子弹飞过团队和库图佐夫的侍从。
法国人在攻击炮兵连时,看见了库图佐夫,就向他射击。随着这阵排射,团长急忙抓住自己一只腿,倒下几个士兵,那个擎着军旗的下级准尉松开了手,军旗摇摇晃晃往下倒,邻近的几个士兵用枪支住了它。士兵们不待命令就射击起来。
“咳—呀!”库图佐夫带着绝望的表情低吼了一声,他环顾一下。“博尔孔斯基,”他低声说,由于意识到自己衰老无力,声音发颤了,“博尔孔斯基,”他指指混乱的队伍,指指敌人,低声说,“这是怎么回事?”
可是,没等他说完这句话,安德烈公爵就感到耻辱的眼泪涌到眼眶,愤怒升到喉头。他跳下马,向军旗跑去。
“弟兄们,前进!”他用孩子般的尖声大喝一声。
“机会来了!”安德烈公爵想。他抓起旗杆,怀着欣赏的心情听着对准他射来的飕飕的子弹声。有几个士兵倒下了。
“乌拉!”安德烈公爵喊道。他勉强握住沉重的军旗往前跑,毫不怀疑地相信全营都会跟着他跑。
果然,他独自只跑了几步。一个士兵动了,又一个动了,于是全营都喊着“乌拉”往前跑,并且赶过了他。这营的军士跑过来,拿起由于太重在安德烈公爵手里摇摇晃晃的军旗,但是他立刻被打死了。安德烈公爵又把军旗接过来,拖着旗杆和全营一块跑。他看见前面我们的炮兵,其中一些人在搏斗,一些人扔掉大炮迎面跑来。他看见法国步兵抓住炮兵的马,把大炮掉转头去。安德烈公爵和营队已经跑到离大炮二十步的地方。他听见子弹在头顶上不停地呼啸,在他左右不断有士兵呻吟和倒下去。但他不看他们,只注意前面炮兵连发生的情况。他已经清楚地看见一个高筒军帽歪到一边的红发炮兵的身形,他拖着炮膛探帚的一头,一个法国兵拖着另一头互相争夺。安德烈公爵已经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两个人脸上露出惊慌失措和愤怒的表情,看样子,连他们自己也不知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在干什么?”安德烈公爵看着他们想,“红发炮兵已经没有武器,为什么不跑?法国兵为什么不用刺刀刺他?只要法国兵想起自己的枪,用刺刀刺他,他就跑不掉了。”
果然,另一个法国兵端着枪向两个搏斗的人跑过来,那个红发炮兵还不知道已经是决定他的命运的时刻,还为他夺得探帚而洋洋得意呢。但是安德烈公爵没有看到这件事的结局。他仿佛觉得,身旁有一个士兵全力挥起一根粗棍子打他的头。他觉得有点痛,主要的是不愉快,因为疼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使他看不见他正在看的东西。
“怎么啦?我倒了?我的腿发软。”他这样想着仰面朝天倒下去。他想睁开眼看看法国兵和炮兵搏斗的结果,想知道那个红发炮兵有没有被打死,大炮被缴获还是被救下来。但是他什么也没看见。在他的上面除了天空什么也没有,——高高的天空,虽然不明朗,却仍然是无限高远,天空中静静地飘浮着灰色的云。“多么安静、肃穆,多么庄严,完全不像我那样奔跑,”安德烈公爵想,“不像我们那样奔跑、呐喊、搏斗。完全不像法国兵和炮兵那样满脸带着愤怒和惊恐互相争夺探帚,也完全不像那朵云彩在无限的高空中那样飘浮。为什么我以前没有见过这么高远的天空?我终于看见它了,我是多么幸福。是啊!除了这无限的天空,一切都是空虚,一切都是欺骗。除了它之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天空也没有,除了安静、肃静,什么也没有。谢谢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