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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104)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他欠起身来想走过去,可是姑母从海伦背后直接把鼻烟壶递了过来。海伦向前俯身让开地方,微笑着回头张望。她跟通常参加舞会时一样,穿着流行的袒胸露背的衣裳。她的上半身(皮埃尔一向觉得它像大理石雕刻的)离他的眼睛是那么近,他不由得用他那近视眼细看她那具有生动魅力的肩膀和脖颈,并且离他的嘴唇是那么近,他只消稍一弯身,就能碰到她了。他感觉到她的身体的温暖,闻到香水味,听到她呼吸时束腰轧轧作响。他看见的不是和她那衣裳构成一个整体的大理石雕像般的优美,他看到的和感觉到的是她那仅仅遮着一层衣服的身体的全部魅力,他既经看见了这个,就再也不能看到别的了,就像我们不能再相信既经揭穿的骗局一样。

“难道您到如今还没留意到我是多么美吗?”海伦似乎在说。“您没留意我是个女人吗?是的,我是可以属于任何人,也可以属于您的女人。”她的眼神这么说。也就在这一刻,皮埃尔感觉到,海伦不仅可以,而且应当做他的妻子,不会有别的可能。

关于这一点他此刻确信无疑,就像他现在正和她举行婚礼似的。这件事怎样实现?什么时候实现?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这件事是好是坏(不知为什么,他甚至觉得这不是件好事),但是他知道这将要实现。

皮埃尔把眼睛垂下去,又抬起来,重新想把她看作一个离他遥远的、对他陌生的美人儿,就像他每天看见的她那样,但是他已经办不到了。正如一个人先前隔着雾把乱草丛中一根草当作一棵树,在已经看出是草以后,就再不能把它当作树了。她离他太近了。她已经对他产生了支配的力量。他和她之间,除了他本人的意志的障碍之外,已经没有任何别的障碍了。

“好,我把你们留在你们的小角落里。我看你们在那儿挺快活的。”传来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声音。

皮埃尔心惊胆颤地回想自己是否有什么不体面的行为,他涨红了脸四外张望。他好像觉得,所有的人都跟他一样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

过了一会儿,当他走近大组的客人的时候,安娜·帕夫洛夫娜对他说:

“听说您在装修您在彼得堡的房子。”

(这倒是真的:建筑师说,他必须这样做,连皮埃尔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就装修起他在彼得堡的一所大住宅来了。)

“这很好,可是不要从瓦西里公爵家里搬走。能有这么一个朋友是好的。我知道一点关于这方面的情况,您说是不是?”她对瓦西里公爵微笑着说。“您年纪还轻。您需要听听别人的忠告。您不要生我的气,说我倚老卖老。”她沉默了,正像通常女人们提到她们的年龄时,停一下等待着什么似的沉默着。“如果您要结婚,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她用视线把他们二人连在一起。皮埃尔没有看海伦,海伦也没有看他。但是他仍然觉得她紧挨着他。他嘟囔了一句,脸红起来。

皮埃尔回到家里,久久不能入睡,老想着他遇到的事。他遇到了什么呢?什么也没遇到。他只知道,有人向他提起他从小就认识的女人海伦是个美人儿的时候,他曾漫不经心地说:“是啊,她长得很好看。”他知道,这个女人可能属于他。

“但她很愚蠢,连我也说她很愚蠢,”他想,“她在我心中引起的感情之中,有一种丑恶的、见不得人的东西。有人告诉我,她的哥哥阿纳托利爱上了她,她也爱上了他,弄得满城风雨,就是为了这才把阿纳托利打发走的。还有她的哥哥伊波利特……她的父亲瓦西里公爵……事情不妙。”他想。他正这样推论时(这些推论还没有完成),他发现自己在微笑,他意识到,另有一串推论从前面一串推论中间浮现出来,他在想到她毫无价值的同时,又幻想着她将成为他的妻子,她可能爱他,她可能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所想到的和听到的有关她的一切,可能是不真实的。他又不把她看作瓦西里公爵的女儿,只看见遮着一层灰色衣裳的她那整个的身体。“不对,以前我为什么没起这个念头呢?”他又对自己说这是不可能的,这件婚事,他觉得,有一种丑恶的、不自然的、不正当的东西。他想起她以前说的话和眼神,以及当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那些看见他们的人说的话和眼神。他想起安娜·帕夫洛夫娜在提起房子的时候对他说的话和眼神,回忆起来自瓦西里公爵和别人的成千的这类暗示,他不寒而栗了,他害怕自己已经受到某种约束,不得不做显然不好的和他不应做的事。可是,在他这样想的时候,从他心灵的另一面,又浮现出她那具有各种女性美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