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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94)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安娜惊恐地回头望望,顺从地站起来,把手搭在丈夫的手臂上。

“我派人去他那儿,打听到消息捎给你。”别特西悄悄对她说。

走出亭子的时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照例要跟照面的人说话,安娜也照例要回礼和答话,她失魂落魄,挽着丈夫的手臂,梦游似的跟着他走。

“他摔坏了吗?这是真的吗?他会不会来?今天我能见到他吗?”她想。

她默默地坐进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马车,默默地从许多马车之间驶了出去。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但仍然不愿去考虑妻子目前的处境。他只看见一些表面现象。看见她举止有失体面,认为有责任告诉她这一点。但他又很难做到只说这件事而不及其余。他想告诉她,她举止如何失态,可是一张嘴竟不由自主说出了毫不相干的另一回事。

“其实,我们大家都偏爱这种残酷的场面,”他说,“我发现……”

“什么?我不明白。”安娜鄙夷地说。

他感到懊恼,立刻讲出他想讲的话。

“我必须告诉您。”他说。

“瞧,他要明说了。”她想,心里觉得害怕。

“我必须告诉您,您今天举止失态。”他用法语对她说。

“我怎么失态啦?”她大声说,很快向他转过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这时她的神态里已完全没有原先那种隐秘的欢悦,而是在决然的表情下竭力掩盖着内心的恐惧。

“注意。”他指指车夫背后打开着的车窗,对她说。

他欠起身,拉上窗玻璃。

“您发现什么地方有失体统呀?”她又问。

“您在一个骑手摔倒时掩盖不住自己的绝望情绪。”

他等着她分辩,可是她眼望前方,默不作声。

“我曾请求您在社交场合要举止得体,以免别人对您恶语中伤。我曾经同您谈过内心方面的问题,现在我不谈这个。现在我说的是外部行为。您的行为有失检点,我希望以后不再发生这样的事。”

他的话她没有听到一半,她对他感到恐惧,同时在想,渥伦斯基真的没有摔坏吗?他们说人没有受伤,马断了脊骨,指的就是他吗?他说完时,她装出嘲弄的样子微微一笑,不作任何回答,因为她没有听见他说的话。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开始时说话果断,可是等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说些什么时,就被她的恐惧情绪所感染。他看见她这副笑容,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迷惘。

“她对我的怀疑报以讥笑。对,她马上就会对我说上一次说过的话,说我的猜疑没有根据,是可笑的。”

此刻,当他面临彻底摊牌之际,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她仍然像上次那样嘲弄地回答他,他的怀疑是可笑的,没有根据的。他了解到的事情太可怕了,因此现在他对什么事都可以相信。而她的脸上充满着惊恐和忧郁,表明她现在也不想欺骗他。

“也许是我弄错了,”他说,“那我就请您原谅。”

“不,您没有弄错,”她横下一条心望了望他那冷漠的脸,慢慢地说,“您没有弄错。我确实吓坏了,我无法控制自己。我听您说话时心里却想着他。我爱他,我是他的情妇。您使我无法忍受,使我害怕,我恨您……任凭您怎样发落我吧。”

她向座位角落里一靠,用手捂着脸,放声哭了起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一动不动,眼睛仍然直视前方,整个一张脸忽然变得像死人一样凛然不动,直到马车抵达别墅,他的表情始终没有变化。快到家时,他就带着这种表情向她转过头去。

“好吧!不过我要求您保持外表上的体面,直到……”他的声音在发抖。“直到我采取措施保全我的名誉并且通知您。”

他先下车,再把她扶下来。当着仆人面默默地握了握她的手,然后又坐上车,驶往彼得堡。

他刚走,别特西公爵夫人的仆人就给安娜送来一张便条:

“我派人见阿列克谢,问他健康情况,他回条说身体正常,没有受伤,但是心里难受极了。”

“就是说,他会来的!”她想,“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我做对了。”

她看了看表。还有三个小时。回想起最近一次见面的详细情景,她感到热血沸腾。

“我的上帝啊,多么痛快!这真可怕,可是我爱看他的脸,我爱这奇异的人间……丈夫!哼……谢天谢地,我和他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