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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83)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原谅什么?我真高兴!”

“您身体不舒服,或者有什么苦恼,”他接着说,并不放开她的手,向她俯下身去。“您在想什么?”

“老是想一件事。”她微笑说。

她说的是真话。无论何时问她在想什么,她总是肯定地回答:在想一件事,想自己的幸福和不幸。刚才他一见到她时,她正在想:为什么这种事在别人,譬如别特西(她知道别特西与图什克维奇的私情,但社交界还不知道),算不了一回事,而在她却如此痛苦呢?今天这个念头看来特别使她苦恼。她问他有关赛马的事。他回答时见她情绪激动,就想尽量排解她的愁闷,开始平心静气地告诉她赛马前的各项准备工作。

“要不要告诉他?”她望着他那双平静可亲的眼睛,心想。“瞧他这样幸福,这样专心于他的赛马,他不会真正理解这件事,不会理解这件事对我俩的全部意义。”

“您还没有告诉我,我来的时候您正在想什么,”他中止了讲赛马的事,说,“请您告诉我!”

她没有回答,略略低下头,蹙起额头,用那双在长睫毛下闪闪发亮的眼睛询问似的瞅着他。她手里正玩弄着一片摘下来的叶子,那手在发抖。他看到这情景,脸上露出了恭顺的表情和那种博得她喜欢的奴隶般的忠诚。

“我看,是出了什么事了。我知道您心里有苦,却不能为您分担,这叫我如何能有片刻的安宁?看在上帝分上您告诉我吧!”他又恳求道。

“是的,他要是不理解这件事的全部意义,我不会原谅他。还是不说为好,何必去考验他呢?”她这样想,仍然瞅着他,感到拿叶子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看在上帝分上!”他握住她的手,又说。

“告诉你吗?”

“对,对,对……”

“我怀孕了。”她低声地、慢慢地吐出这几个字。

叶子在她手里抖得更厉害了。她一直瞅着他,要看看他怎样接受这个消息。他脸色发白,欲言又止,松开她的手,垂下了头。“是的,他明白这件事的全部意义。”她想道,感激地攥紧了他的手。

她以为他也像她、一个女人那样明白这个消息的意义,然而她错了。听到这个消息后,他猛然强烈地感到,那种奇怪的对什么人的厌恶感又袭上他的心头。同时他明白他所期盼的转折关头即将到来,此后再也不能瞒着她的丈夫,这种不正常的局面无论如何必须尽快结束。此外,她的激动也传给了他的身体。他用怜悯恭顺的眼光望望她,吻一下她的手,站起来默默无言地在露台上走了一圈。

“是的,”他断然走到她身边说,“您和我都没有把我们的关系视同儿戏,现在我们的命运已经决定了。必须结束……”他说着四下张望了一下,“结束我们这种虚假的生活。”

“结束?怎么结束呀,阿列克谢?”她轻声说。这时她已恢复平静,脸上漾着温柔的微笑。

“离开丈夫,把我们的生活结合在一起。”

“已经结合在一起了。”她回答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是的,不过要完完全全的结合。”

“可是应该怎么做,阿列克谢,教教我,怎么做呀?”她说。她对自己进退维谷的处境报以凄苦的嘲笑。“难道有什么办法摆脱这种处境吗?难道我不是我丈夫的妻子吗?”

“任何困境都有出路可寻。需要当机立断,”他说,“无论如何也比你目前的处境好。我看到,现在你为一切而痛苦:上流社会、儿子、丈夫。”

“就是不为丈夫,”她坦然地冷笑说,“我不了解他,我也不想他。他不存在。”

“你说的不是真心话。我了解你。你也为他痛苦。”

“他还蒙在鼓里呢,”说罢她脸上突然泛起了红晕,从面颊直红到前额和颈部,眼睛里涌出羞愧的泪水,“我们不要谈他了。”

二十三

渥伦斯基想促使安娜同他商量她的处境问题,他作过好几次尝试,尽管态度不像今天这样坚决,但每一次她对他引出的话题,都像刚才那样回答得轻描淡写,不得要领。仿佛这里有着某种她弄不明白或者不愿明白的东西;仿佛她一谈到这事,真正的安娜就隐藏起来,出现了另一个奇怪的、陌生的、他不爱和害怕的女人,对他进行回击。但是今天渥伦斯基决心把一切和盘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