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渥伦斯基觉得,他望着它时心里的感受它全都明白了。
渥伦斯基刚一进来,它就深深吸了口气,斜起鼓出的眼睛,使眼白都充血了。它望着对面走进来的人,摆动着笼头,以富有弹性的动作倒换着蹄子。
“您瞧,它被惊动了。”英国人说。
“啊,宝贝!啊!”渥伦斯基向马跟前走去,安抚着它说。
他越走近,它越是不安。直到他走到它头旁边,它才一下子安静下来。它的肌肉在薄而柔韧的毛皮下面抖动着。渥伦斯基抚摩它结实的脖子,把尖尖的脖梗上戗在一边的一绺鬣毛整理好。他把脸凑近它像蝙蝠两翼一样薄薄的鼻孔。它用紧张的鼻孔声音很响地吸气和喷气,打了个哆嗦,抿起尖耳朵,向渥伦斯基伸出厚实的黑嘴唇,似乎想咬他的袖子。它想起嘴上套着笼头,就甩了甩嘴,又开始倒换它那尖细的蹄子。
“安静点,宝贝,安静点!”他说着,又抚摩了一下它的臀部。他看到马的情况这么好,就满心欢喜地走出了马栏。
马的躁动情绪也感染了渥伦斯基。他感到血液直向心房涌流,他也像马一样,想活动,想撕咬,这使他又喜又怕。
“好,那就拜托您了,”他对英国人说,“六点半钟到场。”
“毫无问题,”英国人说,“您现在上哪儿去呀,阁下?”他忽然用了“阁下”这个称呼,这几乎从来不曾有过。
渥伦斯基惊奇地仰起头,对着英国人的前额,而不是他的眼睛望了望,奇怪他怎么敢提出这个问题。但他明白了,英国人这样问,是把他当做骑手而不是东家,于是回答说:
“我要去找一下布良斯基,一小时后回家。”
“这个问题今天问过我多少次了!”他在心里说,脸上一红,这在他是少有的。英国人盯着他看了看,仿佛知道他要上哪儿,又说:
“比赛前第一要保持平静,不能有坏心情,一点也不能烦躁。”
“好的[16]。”渥伦斯基笑着说,跳上马车,吩咐前往彼得戈夫。
他没有走多远,打早晨起就带着雨意的乌云这时聚合在一处,下起了倾盆大雨。
“糟糕!”渥伦斯基想,一面升起车篷。“本来就泥泞不堪,这下子要变成沼泽了。”他独自坐在车篷下,拿出母亲的信和哥哥的便条,看了一遍。
是啊,这都是老一套。他的母亲,他的兄长,大家都认为有必要干涉他感情上的事。这种干涉激发了他的仇恨心理,这在以前是很少有的。“关他们什么事?为什么人人都觉得有责任关心我?他们干吗要缠着我?因为他们发现这件事有些不可理解。如果这是上流社会中一般的偷鸡摸狗,他们是不会来打搅我的。他们感到这事有点异乎寻常,非同儿戏,这个女人对于我比生命还要宝贵。这一点他们恰恰不能理解,所以他们感到不高兴。不管我们的命运眼下和将来会怎么样,我们自作自受,不会抱怨。”他自语着,用我们这个词把自己和安娜结合在一起。“不,他们要来教训我们该怎样生活。可他们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幸福。他们哪里知道,如果失去这种爱,对我们也就无所谓幸福和不幸,因为生命不存在了。”他想。
他对所有人的干涉都很生气,正因为他内心觉得,他们所有这些人都是对的。他知道,把他同安娜结合在一起的这种爱并不是一时的迷恋,并不是上流社会那种过眼云烟的风流韵事,除了愉快的或者不愉快的回忆,在双方生活中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他觉得他和她的处境都十分痛苦,在上流社会的众目睽睽下很难撒谎、欺骗、隐瞒他们的爱情。当他们沉湎于热恋中而忘乎一切时,他们怎么能去撒谎、欺骗、使计,经常考虑到别人呢?
他真切地回想起自己一次次违心地欺哄别人的情景。特别清晰地想到她因为不得不说谎欺骗而不止一次流露出来的羞愧感。自从和安娜有了关系后,他有时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厌恶感。是对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还是对自己,还是对整个上流社会,他不十分清楚。他一直在尽量摆脱这种感觉。这会儿,他甩甩头振作一下,继续沿着他的思路想下去。
“是的,以前她不幸福,但她是骄傲而平静的。现在她失去了平静,也没有了自尊,尽管她不愿表露这一点。是的,这种状态该结束了。”他暗自下定决心。
他头脑中第一次有了明确的想法:务必停止这种虚假的生活,而且越快越好。“我和她抛弃一切,隐居到某个地方,去过我俩的爱情生活吧,”他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