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思忖着,同时还看着表,算计着一小时能脱多少麦子。他必须知道这个情况,以便据此定出一天的工作量。
“快一个小时了,才开始脱第三垛。”列文心里想,一边走到送料脱粒的农民跟前,用压倒机器隆隆声的大嗓门关照他,一次往上面少放点儿。
“你放多了,费奥多尔!你瞧,都堵住了,所以干得不顺手。要放得均匀!”
费奥多尔汗涔涔的脸上沾满灰尘,显得黑乎乎的,他大声应答了一下,但依然我行我素,没照列文要求做。
于是列文走到脱粒机滚筒前,推开费奥多尔,自己拿起麦捆干了起来。
他一直干到农民就要吃午饭的时候,这才跟脱粒的农民费奥多尔一起离开谷仓,他们在一个堆得整整齐齐的、留种用的、黄澄澄的黑麦垛边站住,又聊了起来。
原来这个脱粒的农民来自遥远的乡村,就是从列文以合伙经营方式出租土地给农民的那个地方来的。目前那块地出租给原来看院子的人了。
列文同费奥多尔聊起那块地来,顺便向他打听,同村那个有钱而又守本分的庄稼汉普拉东来年会不会租那块地。
“地租太高,普拉东承受不起,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农民费奥多尔一边回答,一边从汗湿的怀里掏出一个麦穗。
“嗯,那么基里洛夫怎么承受得起的呢?”
“米秋哈那小子(他如此鄙称从前那个看院子的人),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怎么会承受不起呢!那小子尽榨取别人钱财,捞自己油水。他连同教兄弟都不怜悯。福卡内奇大叔(他如此称呼普拉东老人)难道会拼命剥削别人吗?凡是欠他的债,他一概免了。实际上他是入不敷出。这要看是什么人哪。”
“可是他为什么要一概全免了呢?”
“哎,世上各式各样的人都有:有的人活着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米秋哈就是这种人,只想填饱大肚子。福卡内奇却是个正正派派的老头儿。他活着是为了灵魂得救。他记得上帝。”
“怎么记得上帝?怎么活着才是为了灵魂得救?”列文几乎大声喊起来。
“很明白,那就是服从真理,按上帝的旨意去做。要知道人是各式各样的。就拿您来说,您也不欺负人……”
“好吧,好吧,那再见!”列文说,激动得喘不过气来,接着转过身,抓起他的手杖,快步往家里走去。刚才听到那个农民说,福卡内奇活着是为了灵魂得救,要服从真理,按上帝的旨意去做,顿时一些模模糊糊、但意义重大的思想一齐涌上心头,仿佛冲破阻拦,向一个目标飞驰,使得他头晕目眩,迷离恍惚。
十二
列文沿大道迈开大步走着,一路上关注的与其说是他的思想(他还没法理清条理),还不如说是他从未体验过的那种心情。
那个农民说的一些话在他心里产生了电火花般的作用,一下子把那些一直缠绕在他心头的、七零八落、模糊不清、断断续续的思想汇聚在一块儿。这些思想也就是在他说到出租土地的那个时候,不知不觉地攫住了他的心。
他觉得自己心里有一种新的东西,并且愉悦地揣摩着这种新东西,但是还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
“活着不是为了满足欲望,而是为了上帝。为了什么样的上帝?还有什么话能比他说的更荒诞不经的呢?他说,人不应当为自己的欲望活着,即不应当为我们所理解、我们所迷恋、我们所向往的东西活着,而应当为一种不可理解的东西,为谁也理解不了、谁也无法确定的上帝活着。这是什么意思呢?我不明白费奥多尔说的那些荒诞无稽的话吗?明白了,我会怀疑这些话的正确性吗?我认为他的话愚蠢、含糊不清、意思不确切吗?
“不,我完全像他本人那样明白他的话,而且比我明白生活中的某些事情更完全、更清楚。我在生活中从来也不怀疑,因此也不可能怀疑他的话。不光是我一个人,而且是世上所有的人都完全明白,对此不存怀疑,大家一直同意这种说法。
“费奥多尔说,那个看院子的基里洛夫活着是为了填饱大肚子。这是理所当然的。我们大家都是有理性的生命体,要活着,不能不填饱肚子。但是费奥多尔说,为了填饱肚子活着是荒谬的,而应当为真理、为上帝活着,他这么一点拨,我顿然领悟了!无论是我,是千千万万几百年前的古人和千千万万现在活着的人,是心灵贫乏的农民,还是对这进行深思并著书立说的贤哲,都言辞含混地谈论这件事情,我们大家对于应当为什么而活着,什么是善都有一致的看法。我同这些人只有一个明确、坚定、不容置疑的信仰,这个信仰无法用理智来解释,它超越理智,不具有任何原因,也不具有任何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