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经典文学 > 安娜·卡列尼娜(359)

安娜·卡列尼娜(359)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对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姐姐以及习以为常地来请教他的所有乡下人的事情,他不能不做,就如不能把抱惯了的婴儿放下一样。也必须为应邀来做客的大姨子及其孩子,妻子和婴儿的舒适安逸操点心,每天也不能不花少许时间来陪伴他们。

这一切,还有打猎和养蜂使列文的生活安排得满满登登的,这样的生活,回过头来想想,真毫无意义。

列文不仅十分清楚他必须做什么,而且也十分明白,所有这一切他应当怎么做,以及当前更要紧的是什么事。

他懂得雇用工人工钱越低越好;但是预付比实际要少的工钱,廉价奴役雇工是不应当的,虽说这样能得益不少。在饲料缺乏的时节,可以把干草卖给农民,虽说他也同情他们。大车店和酒店应当关闭,虽说这样会断了财源。砍伐树林应当从严处治,不过农民把牲口赶到他的庄稼地里可不能科以罚款,也不能扣留牲口,尽管这么一来,使看守人很不痛快,使农民更加无法无天。必须借给每月要付给高利贷者百分之十利息的彼得一笔钱,让他不再受高利贷的剥削。但是对拖欠地租的农民可不能让他们不交或拖欠。草场上的草不割,白白损失了,不能饶了管家。但是已种了树苗的八十俄亩地上不能割草。一个雇工在农忙季节,因父亲去世而回家奔丧,尽管可以可怜他,但不能原谅,在这干活的大忙时节旷工,得扣除他的工钱。对那些什么也干不了的老仆人,每月口粮照发不误。

列文知道,回到家得首先去看望一下身体不好的妻子,那些已经等了他三个小时的农民,还可以叫他们再等一会儿。他也知道,虽说养蜂场上收集蜂群不失为一大乐趣,但他要去同找到养蜂场来的那些农民谈话,只得忍痛割爱,让老头儿独个儿去收集蜂群。

他不知道这么做好不好,眼下他不仅不打算去证实它,而且避而不谈、甚至不想这件事。

思前想后往往弄得他犹疑不决,看不清他应当做什么,不应当做什么。可是当他不去思辨,就这么混日子的时候,他就觉得心中有个明镜高悬的法官,给他断定,哪种事该做,哪种事不该做,哪种事做得好,哪种做得不好。一旦做了不该做的事,他立刻就会感觉到。

他就这么打发日子,不知道,显然也无法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为什么活在世上,而且为这种愚昧无知痛苦不堪,简直到了担心自己会自杀的地步,同时却在坚定不移地开辟自己独特的人生道路。

十一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来到波克罗夫斯克那一天,恰是列文最苦恼的时刻。

眼下是农活最繁忙的季节,劳动中人们个个表现出不同寻常的自我牺牲精神,这种精神在生活的其他场合是没有的,如果表现这种精神的人们自己非常看重这种精神,如果这种状况并不是年年出现,如果这种忘我干活的成果并不平平常常,那这种精神就会得到很高的评价。

收割黑麦、燕麦,运送麦捆,割草,翻耕休闲地,脱粒和播种越冬作物,这一切看起来简单、平常,但要及时干完,就得全村老老少少连续干上三四个星期,而且一天干的活是平时的三倍,但吃的只是克瓦斯、洋葱和黑面包,夜里还要脱粒和搬运麦捆,一天睡不上两三小时。全俄国年年都是这么干的。

列文在乡下待了大半辈子,同农民非常接近,在这种大忙季节,他总觉得自己也被他们这种冲天干劲所感染。

大清早,他就骑马先来到地里察看播黑麦,又去察看把燕麦搬运来堆成垛的活儿,随后在妻子和大姨子起床时回到家,跟她们一起喝咖啡。接着步行去场院,那里新装的脱粒机该准备脱粒了。

一整天,列文不管是同管家、农民谈话,还是回到家跟妻子、跟多莉、跟她的孩子们和跟岳父谈话,心里老是挂着一个近来除了照应农活、一直缠住他不放的问题:“我究竟是什么人?我在哪儿?我又干吗在这儿?”

列文站在新盖的用一根根剥皮的新鲜白杨树作桁条,用一根根叶子尚未掉光、还散发着香气的榛树枝作椽子的草顶谷仓的荫处,时而透过四下飞扬的、干燥而又呛人的谷屑,从敞开着的大门往外望望在灼热的太阳照射下打谷场上的青草和刚从干草棚里抱出来的新鲜干草,时而瞧瞧几只花斑头顶、白胸脯的燕子啾啾叫着飞到屋檐下,扑扇着翅膀栖在门顶窗口,时而又瞅瞅在昏暗而又灰尘飞扬的谷仓里忙忙碌碌的人们,心里又涌起了古怪的想法。

“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他想道,“干吗我站在这儿强迫他们干活?他们干吗都忙碌个没完,竭力在我面前卖力呢?我熟识的老太婆马特廖娜干吗这样拼命干呢?(在一次火灾中,一根梁木掉下来,砸伤了她,我曾给她治过伤)”他瞅着那个身子瘦削的老太婆在坚硬不平的打谷场上,紧张地挪动着那双晒得乌黑的光脚板,用耙子翻动着麦子。“当时她恢复了健康,但过不了多久,或许十年后人们就会把她埋葬,她身后什么也不会留下。那个用干脆利索的动作在簸扬麦子的、穿着红呢裙子的年轻农妇,将来也什么都不会留下。人们也会把她埋葬,那匹花斑骟马也快了,”他瞧着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常常张大鼻孔还缓不过气的那匹马,拉着碾磙子在打谷场上转圈,心想,“它也会被埋葬,还有那个拳曲的胡子上落满糠秕、穿着一件露出雪白肩头的破衬衫、正在解麦捆的费奥多尔,也会被埋葬。不过他现在还在解麦捆,在吩咐别人,对婆娘们大声嚷嚷,迅捷地调整传动轮上的皮带。最重要的是,不仅是他们要被埋葬,连我也要被埋葬,身后什么也不会留下。这都是干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