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时期他读叔本华的著作,他用爱这个名词来替代意志这一术语,因而在他阅读期间,这种新哲学曾给了他一两天的慰藉;后来他从现实生活出发来观察时,它同样坍塌了,它原来是一件不能御寒的薄纱衣。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哥哥建议他读些霍米亚科夫[4]的神学著作。列文已读了霍米亚科夫作品第二卷,虽然开头那夸夸其谈、妙语连珠和俏皮的笔调令他生厌,但后来却被他关于宗教的学说所打动。起初打动他的思想是,对上帝的真理的领悟不是个人办得到的,只有用爱结合起来的团体——教会才行。使他欣喜的思想是,相信一个组成所有人的信仰、以上帝为首因而是神圣和绝对正确的、如今存在着的教会,从而再信仰上帝,信仰创世,信仰堕落,信仰赎罪,那比直接信仰上帝——遥远而神秘的上帝,信仰创世,等等要容易。但后来他又读了天主教作家写的宗教史和东正教作家写的宗教史,发现这两个实际上都是绝对正确的教派互相排斥,他对霍米亚科夫的宗教学说失望了,于是这座大厦也像哲学大厦一样,訇然一声坍塌了。
整个春天,他都觉得迷离恍惚,日子过得很痛苦。
“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活着干什么,就不能活下去。但是这我无法知道,因而也无法活下去。”列文喃喃自语。
“在无限的时间里,在无穷的物质中,在无限的空间里,生出一个生物体的水泡,这个水泡存在一会儿就会破裂,我也就像这个水泡。”
这是一个折磨人的谬误,但这是人类在这方面几个世纪来苦苦思索的、唯一的最新成果。
这是一种最新的信仰,人类思想几乎在各个领域中的一切探索都是以此为基点的。这是一种占统治地位的信仰,列文从其他各种解释中,不由自主地、不知不觉地、自然而然地选择了这种信仰,认定这正是一种较明白的信仰。
但是这不仅是谬误,而且是一种凶恶势力的冷酷讽刺,一种人们不该屈从的邪恶、可恨势力的冷酷的讽刺。
得摆脱这种凶恶势力。摆脱的方法掌握在每个人手里。一定要改变受制于这种凶恶势力的状况。只有一种办法——死。
列文,一个身体强壮、拥有幸福家庭的人竟几次想要自杀。他不得已只好把绳子藏起来,不让自己上吊,他不敢携带手枪,生怕开枪自杀。
然而,列文没有开枪自杀,也没有自缢,他继续活着。
十
列文思忖,他是个什么人,他活着为了什么,找不到答案,他便陷入了绝望;但是他不再向自己提这些问题时,他便好像知道他是什么人,他为什么活着,因此他就毅然决然地行动着,生活着。最近,他生活过得比过去充实得多。
六月初,他回到乡下,又忙乎起他的日常事务。干农活,同庄稼人和邻居打交道,做家务,处理姐姐和哥哥托付他的事务,处理与妻子和亲属的关系,照料婴儿,加上今年春天萌生的对养蜂的爱好,这一切事务占去了他的全部时间。
他做这些事务,并不是像以前那样,为了赢得公众看法的认同;恰恰相反,如今一方面因为过去办公共福利事业遭受失败而觉得心灰意冷,另一方面由于穷于思索和忙于应付从四面八方朝他压来的、大量的事务,他压根儿不再关心公共福利,他做这些事,只是因为他觉得应该做,而且非做不可。
从前(这几乎从童年开始直到长大成人),他竭力想为大家,为人类,为俄国,为整个乡村做些好事的时候,发现这种想法令人十分愉快,但实际做起来总是不尽如人意,而且对做这种事是否必要也信心不足。这种事本身最初看起来,总是意义重大,后来就变得越来越微不足道,到最后便毫无意义了。如今,结婚后他变得越来越只为自己而生活,虽然想到自己的事业毫无乐趣可言,但坚信这种事业是不可或缺的,并看到它比过去搞得更加蓬蓬勃勃,规模越来越大。
眼下,他仿佛一张犁,身不由己地在地里越陷越深,不犁出一条垄沟来,是拔不出身来的。
像祖祖辈辈沿袭下来的那样,过家庭生活,那就是要让孩子在同样的教育环境中受同样的教育,这无疑都是必需的,就像饿了得吃饭,要吃饭就得做饭。为此,必须把波克罗夫斯克这架农业机器开动起来,得有收入才行。如同欠债必须要还一样天经地义,祖传的田产也必须保管好,让儿子将来接受这份产业时对父亲说上几句感谢的话,就像列文当初接受祖父苦心经营的家产时那样。为了做到这一点,必须不出租土地,自己经营农业,饲养牲畜,给地里施厩肥,并且种植树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