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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348)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是的,我现在十分苦恼,造物主赋予我理智,就是要让我摆脱苦恼;因此一定要摆脱。眼下再没什么可看的,而且看到这一切也令人厌恶,那为什么不熄灭蜡烛呢?可是怎么熄灭呢?干吗这个列车员沿着栏杆跑去?干吗那节车厢里的年轻人在大叫大嚷?干吗他们又说又笑、谈笑风生的?一切都是假话,一切都是虚伪,一切都是骗局,一切都是罪恶!……”

火车靠站了,安娜挤在旅客中下了车,她像躲避麻风病人一样规避着他们。她在站台上停下来,竭力回想她干吗上这儿来,打算来干什么。她觉得以前能够办到的事,如今却变得如此难以揣摩,特别在这群吵闹得不让她安宁的、胡天胡地的人中间。时而一些搬运工跑到她跟前,想为她效劳,时而一些年轻人靴子的后跟踩在站台的石板上发出橐橐响声,边大声交谈边回头瞧她;时而迎面走来的人又给她让错了路。这时她想起,如果还没有回音,她就打算继续坐车走。她拦住一个搬运工,向他打听这儿是否有一个从渥伦斯基伯爵那里捎信来的马车夫。

“渥伦斯基伯爵吗?从他那里来的人刚刚还在这儿。他们是来迎接索罗金娜伯爵夫人和女儿的。马车夫是个什么模样?”

在安娜同那个搬运工说话的时候,脸色红扑扑、神情愉快、穿着一件蓝色紧腰细裥的漂亮长外套和挂着表链的车把式米哈伊尔走到她跟前,交给她一封信,显然为如此圆满地完成任务而得意。她拆开信,还没看完,她的心就揪紧了。

“非常遗憾,信我没收到。我十点钟就回来。”渥伦斯基草草写道。

“是这样!我早就料到了!”她面露恶狠狠的冷笑自言自语。

“好,那你回家去吧,”她对米哈伊尔低声说。她说话声很低,因为怦怦直跳的心使她说话上气不接下气。“不,我不会再让你折磨我了。”她暗自寻思,既不是吓唬车夫,也不是吓唬她自己,而是吓唬那个使她受尽折磨的人。于是她沿着站台,经过车站栈房向前走去。

两个在站台上走着的侍女回首瞅着她,出声地议论着她的服饰:“地道的货色。”——她们指的是她服饰上的花边。一些年轻人不让她安宁。他们望着她的脸,用怪模怪样的嗓音纵声大笑、大叫大嚷,从一边走过。站长走过她身边,问她是否要乘车。一个卖克瓦斯的男孩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哦,天哪,我要到哪里去呀?”她这么想,一边沿站台越走越远。她在站台尽头停下脚步。有几位太太和几个孩子来迎接一个戴眼镜的老爷,他们高声说笑,安娜走到他们身旁时,他们立即不作声,都打量起她来。她加快脚步,离开他们,朝站台边走去。驶来一列货车。站台受到震动,她觉得她又坐在火车上。

蓦地,她想起她与渥伦斯基第一次相会那天被火车碾死的那个人,顿时明白,她该怎么做了。她迈着轻捷的脚步从水塔那里走下台阶,来到铁轨边,在行驶的列车的跟前站住了。她瞧着车厢底盘,瞧着螺栓和链条,瞧着第一节车厢缓缓滚过来的大铁轮子,竭力用目测判定前后轮之间的居中点,估摸居中点对准她的那一瞬间。

“就在那里!”她望着车厢投下的阴影,望着撒落在枕木上的沙子和煤炭,自言自语。

“就在那儿!就在那儿正中间,我要惩罚他,我要摆脱所有的人,要摆脱自己。”

她想卧倒在第一节车厢底下的前后轮之间的中心点。但是等她从手臂上拿下红色手提袋,为时已晚:前后轮之间的中心点已经过去。只得等下一节车厢。这时候,类似游泳入水前的那种感觉攫住了她的心,于是她画了个十字。画十字的习以为常的动作,在她心里唤起了一系列少女时代和童年时代的回忆,这时笼罩着她周围一切的那片黑暗突然划破了,她眼前刹那间又呈现出昔日生活全部美好、欢乐的光辉景象。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驶近前来的第二节车厢的轮子。正好在前后轮的中间对准她的那一瞬间,她扔掉了红色手提袋,缩起脖子,两手撑地卧倒在车厢底下。她稍稍动弹了一下,似乎打算立即站起来,但又跪倒了。就在这一瞬间,她对自己所做的事十分害怕。“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这是为什么?”她想站起身来,往后闪。但是一个庞然大物无情地撞到她的脑袋上,从背上碾了过去。“上帝啊,宽恕我的一切吧!”她说,觉得自己已无法抗争。一个矮小的乡巴佬嘴里喃喃说着什么,正在铁轨上干活。于是她一直点着用来读那本充满焦虑、欺骗、痛苦和邪恶的书的蜡烛,闪现出以前从未有过的耀眼光辉,给她把原先笼罩在黑暗中的一切照亮,紧接着蜡烛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暗淡下去,永远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