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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347)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买张到奥比拉洛夫卡的火车票吗?”彼得问。

她把要去哪儿、去干什么压根儿都忘了,费了很大劲儿才闹明白他的问话。

“是的。”她说着把钱包递给他。随后拎起一只红色小提袋,下了马车。

她挤在人群中向头等车厢候车室走去,渐渐地想起她目前境况的细枝末节和使她左右为难的种种打算。于是希望和绝望轮番向她那颗备受折磨、怦怦乱跳的心儿上的旧伤刺去。她坐在星状的沙发上等火车,厌恶地瞧着进进出出的人们(所有人她都讨厌),一会儿想象她到了那个车站,立即给他写信,以及写些什么,一会儿又想象他现在正向母亲抱怨自己的处境(他不理解她的痛苦),这时候她走进屋,她将对他说些什么。她时而又想,生活仍然会幸福的,她多么爱他,又多么恨他,心儿突突跳得有多么厉害。

三十一

铃声响了。这时从一旁走过几个年轻汉子,他们个个面目丑陋,蛮横无理,匆匆忙忙,同时又装出一副斯文的模样。身穿镶金银饰边的仆役制服,脚蹬半中筒皮靴,神情呆滞得像牲口的彼得,也穿过候车室,来送她上火车。她沿着站台走去,从几个吵吵闹闹的汉子身边走过,他们立刻安静下来,其中一个低声议论她,肯定说的是脏话。她跨上车厢高高的踏板,走进车厢,在原是白色、现在已弄得很肮脏的软座上坐下。手提袋在软座上跳动了一下,随后就倒下了。彼得面带傻笑,在车窗外掀了掀带金银饰带的制帽,以示告别。接着动作粗野的列车员砰的一声关上车门,上了门闩。一个穿着箍裙、身子畸形的女人(安娜想象这个女人脱了箍裙后丑陋的样儿,就不由得害怕)和一个小姑娘,一边虚情假意地笑着,一边奔下车去。

“卡捷琳娜·安德烈耶夫娜什么都有,她什么都有啊,姨妈!”

“这么个小姑娘都会虚情假意,装模作样了,”安娜暗自思忖。为了不再看见人,她迅即站起来,坐到空车厢内对面靠窗口的座位上。一个蓬头垢面、面目丑陋的戴制帽的乡巴佬俯下身检查火车车轮,从车窗外走过。“这个丑陋的乡巴佬看上去很眼熟。”安娜心里想。这时她又想起那个梦,吓得身子直哆嗦,赶忙朝对面的门走去。列车员打开车门,让一对夫妇进来。

“夫人,您要出去吗?”

安娜没有回答。列车员和进来的一对夫妇没发觉她面纱后面惊恐的脸色。她回到自己原来的车厢角落里坐下。那对夫妇在对面坐下,暗暗地细心打量她的服饰。安娜觉得这对夫妻很讨厌。那位做丈夫的问妻子能不能抽烟,目的显然不是为了抽烟,而是借机与她攀谈。得到妻子的允许后,他便用法语同她聊了起来,其实他要聊的事没有比抽烟来得迫切。他们装模作样交谈着,说些无聊的话,目的是让安娜听到。安娜看得清清楚楚,他们彼此有多么嫌恶,有多么憎恨。看到这么一对可鄙的怪人,不能不让人觉得厌恶。

响起第二遍铃声,紧接着传来搬行李的响声、嘈杂声、叫喊声和笑声。安娜清楚,任何人都没有可高兴的事儿,所以这种笑声使她难受,她真想捂住耳朵,免得听见。终于响起第三遍铃声,传来了汽笛声,蒸汽机车刺耳的放气声,接着挂钩猛地一拽,那位做丈夫的急忙画了个十字。“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倒挺有意思的。”安娜凶狠地瞥了他一眼,思忖道。她从那位太太身边的车窗望出去,仿佛站台上送客的人们纷纷都在往后退。安娜乘坐的那节车厢每到接轨处有节奏地震颤一下,从站台、石墙、信号灯旁,从其他车厢旁驰过。车轮在铁轨上转动得越来越平稳,越来越顺溜,不时发出欢快的咯噔咯噔的响声。车窗上映照着明亮的夕阳余晖,微风吹拂着窗帘。安娜在列车轻微的晃动中呼吸着新鲜空气,忘了邻座,又胡思乱想起来。

“哦,刚才我想到哪儿搁下啦?噢,对了,我在想,生活中没有痛苦的那种境况是没有的,我们大家来到世上,就是来受折磨的,这大家都知道,但是大家还是想方设法欺骗自己。然而,即使看清了真相,那又能怎么样?”

“造物主赋予人理智,就是要让人摆脱困扰。”那位太太拿腔拿调、煞有介事地用法语说,显然对自己的这句话很满意。

这句话好像就是在回答安娜的所思所想。

“让人摆脱困扰。”安娜重复了一遍那句话。说着,她瞥了一眼那个面庞通红的丈夫和身子瘦削的妻子,她顿时明白,这个病病歪歪的妻子认为自己是个不被人理解的女人,丈夫欺骗她,于是她就产生了这个想法。安娜凝视着他们,好像看清了他们的经历和各自内心的种种隐秘。但是这毫无意思,于是她又继续想她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