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法国人头靠在扶手椅背上睡着了,或许装作睡着了,他那只搁在膝头上的汗津津的手微微动弹着,好像在抓什么东西。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站起来,想小心翼翼、但还是在桌边蹭了一下,走到法国人跟前,把手放在他手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也站了起来,欲驱睡意,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一会儿瞅瞅这个,一会儿望望那个。一切都不是在梦境中。这时,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觉得他的头越来越不舒服了。
“叫最后来的那个人,那个有所求的人出去!出去!”法国人没睁开眼睛,用法语说。
“对不起,您也看见……您十点钟再来,最好是明天来。”
“出去!”法国人不耐烦地重复道。
“这是不是指我呀?”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顿时把想请求利季娅·伊万诺夫娜的事和妹妹的事置诸脑后,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于是他踮着脚尖走出门去,仿佛逃离传染病房一样。他同马车夫闲聊了好一阵子,打打趣,想尽快使自己的心绪稳定下来。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去法国戏院看戏,恰好赶上最后一场,然后又到鞑靼饭店喝了香槟酒,他在这种宾至如归的气氛里才稍稍安下心来。不过,这个晚上他的心情很不好。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回到他在彼得堡落脚的彼得·奥勃朗斯基的家里,发现一封别特西寄来的信。她在信中说,她很想把那场开了头的谈话继续谈完,请他明天就去她家。他刚读完这封信,皱眉蹙额在考虑怎么办,蓦地听见楼下响起有人好像背着沉甸甸的东西的沉重脚步声。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走出去瞧瞧。原来是模样变得年轻了的彼得·奥勃朗斯基。他喝得醉醺醺的,楼梯也爬不上了;他看见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时,就赶紧吩咐把他扶起来,然后就紧紧抱住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身子,跟着他一起走进房去,接着讲起他是如何度过这个晚上的,但随即就呼呼睡着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神情沮丧,这在他身上是很少有的,因而久久不能入睡。凡是他能想起的事情,件件都令他生厌,最使他讨厌的,也就是丢人现眼的,那就是他在利季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家里度过的那个晚上。
第二天他收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明确拒绝同安娜离婚的答复,顿时明白,这个决定是根据那个法国人昨天在睡梦中或者在假装的睡梦中说的呓语作出的。
二十三
家庭生活中要采取什么行动,必须是要么夫妇感情完全破裂,要么夫妻生活和和美美。如果夫妻关系还能凑合,既不是前一种,又不是后一种,那么就不会有什么大的行动。
许多家庭年复一年过着老一套生活,夫妻双方都感到厌倦,其原因就是他们的感情既没有彻底破裂,也不和睦融洽。
渥伦斯基和安娜都感到莫斯科酷暑逼人,尘土飞扬,这时的太阳已不像春天那样和煦,而像盛夏那样炎热,林荫道上的树木早已枝叶扶疏,绿树成荫,树叶上落满了灰尘。他们对这种生活简直无法忍受。但是他们并没有如早已决定的那样,搬到沃兹德维任斯克去,而是仍旧待在他们俩都感到厌烦透了的莫斯科,因为最近一段时期,他们的生活并不那么和谐了。
造成他们夫妻不和的那种怨恨情绪,不是来自任何外在原因。一次次解释不仅不能消除他们的隔阂,反而使其变本加厉了。这种怨恨来自双方各自的内心,在安娜看来,是由于渥伦斯基的爱情日趋消退;对渥伦斯基来说,他后悔自己为了她而陷入痛苦不堪的境地,而她不但不设法减轻他的苦恼,反而给他雪上加霜。他们双方谁也不说自己心中怨恨的缘由,都认为错在对方,并且一有机会就相互指责。
在安娜看来,他整个人,包括他的习惯、思想、愿望,以及他的整个心理和生理特点,集中为一点,就是爱女人,而这种爱她觉得应该全部集中在她一人身上,但眼下这种爱日趋减少。因此,照她的断定,他一定把一部分爱转移到其他女人或某一个女人身上,于是她就吃醋了。实际上她并不是吃哪个女人的醋,而是怨恨他的爱情日趋衰退。她一时还没有嫉恨的对象,她正在找寻。她时常凭一点点迹象,就醋意大发,把嫉恨从一个对象转到另一个对象。她时而忌妒渥伦斯基单身时期结交过的那些下流女人,认为他很容易投入她们的怀抱;时而又忌妒他会遇到的那些社交圈子里的女人;时而又忌妒一个臆想出来的姑娘,以为他打算与她断绝关系而去同这个姑娘结婚。最后一种忌妒使她痛苦不堪,尤其是因为有一次,渥伦斯基在坦率交谈时无意间说起,以前他母亲不了解他的情况,曾经劝说他娶索罗金娜公爵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