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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274)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一想起自己几乎在给每个孩子喂奶时都尝到的奶头开裂的痛楚,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就浑身战栗。“接着是孩子们生病,这是一种没完没了的恐惧;接着是教育、坏习惯(她想起了小玛莎在马林丛里所犯的过错)、学习、拉丁语——这一切全都是不可理解而又繁难的事。最难忍受的是孩子的夭折。”她的脑海里浮现出永远压在她那颗慈母心上的惨痛回忆:最后一个还在吃奶的男孩因患白喉而夭折的情景,他的葬礼,众人面对这口粉红色小棺材时的淡漠神情,以及在饰有金边十字架的粉红色棺材盖盖上之前她看到他那长着鬓发的苍白的小脑门与那惊讶地张着的小嘴时所感受到的孤独无助、撕心裂肺的痛楚。

“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呀?这一切将会有什么结果呢?结果就是我,一个时而怀孕,时而喂奶,老是生气,爱唠叨,自己痛苦又使别人痛苦,让丈夫感到讨厌的女人,片刻不得安宁地度过自己的一生,并将有几个不幸的、受过不良教育的、贫穷的孩子长大成人。现在,如果不是在列文家消夏,我真不知道我们如何度过这些日子。当然,列文和吉提很客气,我们毫无寄人篱下的感觉;但是,这种情况不可能长期继续存在。他们会有孩子,他们将无法接济我们;他们现在手头也很拮据。几乎没有积蓄的爸爸能帮一把吗?因此,除非有别人帮助,除非卑躬屈节去求人,否则我自己无法把孩子们培养成人。唉,就算前景理想,孩子们不会再夭折,我好歹把他们培养成人。他们最好也不过是不会成为坏蛋。这就是我所能希冀的全部结果。可为这一切我要吃多少苦,要付出多少劳动……整个一生全都断送了!”她又想起了那个少妇说过的话,她又因想起这事而感到厌烦;但是她不能不同意,这些话里也有一点粗俗的道理。

“怎么样,还很远吗,米哈伊拉?”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问那个办事员,借此摆脱这些令她恐慌不安的想法。

“据说离这个村子还有七俄里路。”

马车沿着村道驰上一座小桥。一群快乐的村妇肩背着卷成一圈圈的草绳,响亮和欢快地交谈着在桥上行走。村妇们在桥上停留了一会儿,好奇地打量着马车。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觉得,朝着她的一张张脸全都健康、愉快,并且正在以人生的乐趣嘲弄她。“大家都在生活,大家都在享受人生,”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从村妇们身边驰过,进了山区,她的身子又因马儿的小跑而在簧板柔软的旧马车上惬意地微微摇晃着,她继续想道,“而我呢,像从牢狱里放出来似的,摆脱了那个使我感到忧心如焚的小天地,现在刚清醒了一会儿。大家都在生活:这些村妇也好,妹妹娜塔莉也好,瓦莲卡也好,我去看望的安娜也好,都在生活,只有我不像在过日子。”

“可是他们正在攻击安娜。为什么?怎么,难道我比她好吗?我至少有一个为我所爱的丈夫。爱得并不像我所希望的那么深,但我是爱他的,而安娜不爱自己的丈夫。她有什么过错呢?她想要生活。这个愿望是上帝注入我们心里的。很可能我也会这么做。在她到莫斯科来看望我的那个可怕的时刻里,我听从了她的话,但我至今仍不知道这样做好不好。当时,我本该抛弃丈夫,重新开始生活。我会真心地爱一个人,也会真正地为人所爱。现在的情况难道更好吗?我并不尊重他。我需要他,”她想到了丈夫,“所以我就容忍他。难道这样就更好吗?我当时还能讨人喜欢,风韵犹存,”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继续想道,并且很想照照镜子。她的手提袋里有一面旅行用的镜子,她想把它掏出来,但是,看了看车夫和身体在不时地摇晃的那个办事员的后背,她觉得,要是让他们中的一个人回头看到的话,她会感到很尴尬,所以没有掏镜子。

虽然没有照镜子,但她仍认为现在还为时不晚,于是她想起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他是斯季瓦的朋友,对她特别殷勤,这位好心肠的图罗夫岑在猩红热流行时曾同她一起照料她的孩子们,并且爱上她了。还有一个十分年轻的青年,就像她丈夫开玩笑说过的那样,认为她是三姐妹中最漂亮的一个。于是,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脑海里浮现出不切实际的疯狂的风流韵事。“安娜做得非常好,我绝不指责她。她本人幸福,使另一个人也幸福,她不像我这样受尽折磨,大概仍同以往一样,精力充沛,头脑聪明,对一切都很坦率真诚。”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想道,嘴上露出狡猾的微笑,特别是因为在想象安娜的风流韵事的时候,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幻想着她同想象中的那个爱上她的抽象男人的风流韵事,其情节几乎与安娜的风流韵事一模一样。她也像安娜一样,向丈夫招认一切。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听到这一消息时的惊讶和慌乱的神态使她不得不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