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时,他又快要睡着了。
安娜贪婪地打量着他;她发现,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他长高了,模样也变了。她似乎认不出他那双从被子里伸出来的、现在已长得如此之大的光脚,却认出这消瘦的面颊,认出了她以前常吻的后脑勺上的这些剪得短短的鬈发。她打量着这一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眼泪憋得她喘不过气来了。
“妈妈,你为什么哭呀?”他彻底醒过来后说,“妈妈,你为什么哭?”他带着哭腔大声问。
“我吗?我不哭了……我是高兴得哭的。我很久没见到你了。我不哭了,不哭了,”她一面说,一面扭过脸去抽泣。“喂,你现在该穿衣服了。”恢复常态后,她又沉默了一会儿,再补了一句,然后握住他的双手,坐到他床边放着他的衣服的椅子上。
“我不在时,你是怎么穿衣服的?怎么……”她想随随便便、开开心心地和他说话,可是做不到,于是又把脸转过去。
“我不洗冷水澡了,爸爸不允许。你没见到瓦西里·卢基奇吧?他就会来的。你坐在我衣服上了!”谢廖扎大笑起来。
她朝他看了看,微微地笑了。
“妈妈,我的心肝,亲爱的!”他又扑到她身上,抱着她叫了起来。好像他现在因为看到她微笑,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要这东西,”他说着摘掉她的帽子。好像因为看到了不戴帽子的妈妈,他又扑过去亲吻她。
“你对我有什么想法吗?你不认为我死了吧?”
“从来也不相信。”
“不相信吗,我的朋友?”
“我是知道的,我是知道的!”他重复着自己喜爱的这句话,抓住她那只正在抚摩他头发的手,把她的手掌紧贴在自己的嘴上,亲吻着。
三十
瓦西里·卢基奇起先并不知道这位太太是谁,后来从仆人们的谈话中得知这就是那位抛弃丈夫的母亲,他不认识这位太太,因为他是在她走后才进这个家的。他此时感到犹豫不决:他该进去呢,还是不进去,或是去向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禀报?最后,他想到他的职责是在规定的时刻把谢廖扎叫起来,所以他不必弄清楚是谁坐在那里,是母亲呢,还是别的什么人,他必须履行自己的职责;于是他穿上衣服,走到门前,并把门打开。
然而,母子抚爱的情景、他们的嗓音和他们所说的那些话——这一切使他不得不改变主意。他摇摇头,叹了口气,又把门关上。“再等十分钟吧。”他暗自说道,一面清着嗓子,擦着眼泪。
这时候,家里的仆人中间也发生了一场骚动。大家都知道太太来了,是卡皮托内奇放她进来的,她现在正在儿童室里,而老爷总是在八点钟过后亲自到儿童室里去一趟;大家都明白,这对夫妻相遇是很尴尬的,所以必须设法阻止。侍仆科尔涅伊下楼来到门房间,打听是谁怎样放她进来的,得知是卡皮托内奇接待她,把她领上楼,他就斥责老门房。门房倔犟地一声不吭,当科尔涅伊对他说,要为这件事而开除他的时候,他猛地冲到科尔涅伊面前,对着他的脸挥舞起双手,说:
“是啊,要是你就不会让她进来了!我在这里当了十年差,除了东家的宠信,什么也没有得到,可是现在你竟然走过来对我说:你滚吧!你很懂得耍花招呀!就这样吧!你别得意忘形,别忘了你掠夺老爷的财产,偷浣熊皮大衣!”
“丘八!”科尔涅伊轻蔑地说,并朝进来的保姆转过身去。“玛丽亚·叶菲莫夫娜,您来评评理吧:把人放进来了,却又不告诉任何人,”科尔涅伊对她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马上就要出来,马上就要到儿童室去。”
“糟啦,糟啦!”保姆说,“科尔涅伊·瓦西里耶维奇,您最好设法把他,把老爷拖住一会儿,我跑过去,设法把她带走。糟啦,糟啦!”
保姆走进儿童室的时候,谢廖扎正在对母亲说,他和娜坚卡一起摔倒,从山上滚下来,连翻了三个跟头。她听着他的嗓音,看着他的脸和脸部表情的变化,抚摩着他的一只手,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要走了,要离开他了——她此刻所想和所感觉到的就只有这一件事。她既听到咳嗽着走到门口来的瓦西里·卢基奇的脚步声,也听到保姆过来的脚步声,她却像块化石似的坐着,既无力开口说话,也无力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