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安娜从一辆出租马车里下来,在她原先的那个家的大门前拉响了门铃。
“去看看有什么事。来了一位太太。”卡皮托内奇说,他还没有穿好衣服,身上披着一件大衣,穿着一双套鞋,向窗外一望,看到了门口站着一位戴面纱的太太。
门房的副手——一个安娜不认识的年轻小伙子,刚替她把门打开,她就进了门,并从暖手筒里掏出一张三卢布的钞票,匆匆塞到他手里。
“谢廖扎……谢尔盖·阿列克谢伊奇。”她说了一句,并朝前走去。门房的副手看了看那张钞票,在另一道玻璃门前拦住了她。
“您要找谁?”他问道。
她没有听见他的问话,一句话也没有回答。
卡皮托内奇发觉这位陌生太太神色慌张,就亲自走到她面前,让她进了门,问她有什么事。
“是代表斯科罗杜莫夫公爵来看望谢尔盖·阿列克谢伊奇的。”她说。
“他还没有起床。”门房仔细地打量着来客,说。
安娜怎么也没料到,她住过九年的那幢房子前厅里一切依旧的陈设会对她产生如此强烈的影响。既有欢乐又有痛苦的回忆一个接一个地在她心里浮现,一时间她竟然忘了她来这里的目的。
“请等一等,好吗?”卡皮托内奇说着帮她脱下皮大衣。
脱下皮大衣后,卡皮托内奇朝她的脸上看了一眼,认出了她,就默默地、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
“夫人,请吧。”他对她说。
她想说点什么,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用愧疚、哀求的目光看了老头一眼,就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上了楼梯。卡皮托内奇朝前弯着腰,套鞋踩着梯级,在她身后奔跑,竭力想超过她。
“教师在那里,也许没穿好衣服。我要去通报一下。”
安娜继续沿着熟悉的楼梯上楼,她不明白老头说的是什么意思。
“请往这里,往左走。请原谅,家里没打扫干净。他现在住在原来的休息室里,”门房气喘吁吁地说,“夫人,请您稍等片刻,我先进去看一看,”他说完就跑到她前面,把一扇高高的房门稍稍打开一点,接着他的身影就在门背后消失了。安娜停下来等着。“刚刚醒来。”门房从那扇门里出来说。
就在门房说这句话的时候,安娜听到了小孩的哈欠声。单凭这哈欠声,她就知道是儿子,并像是看到了他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你走吧!”她说,并走进那扇高大的房门。门的右边放着一张床,床上坐着一个小男孩。他只穿着一件没扣纽扣的衬衫,弯下小小的身子,伸着懒腰,要把一个哈欠打完。他的嘴唇在即将闭拢的瞬间露出一种半睡不醒而又怡然自得的微笑,他就带着这一微笑慢慢地、甜美地朝后倒下身去。
“谢廖扎!”她无声地走到他跟前,低声地叫道。
在远离他的那段时间,在她最近老是感到爱意如潮的时刻,她把他想象成一个四岁的小孩,因为她最喜欢他四岁时的模样。现在他甚至不再是她离开他时的那种模样了;他与四岁时的模样相距更远了,他长高了,也瘦了。这是怎么回事呀!他的脸多么瘦,头发多么短!手臂多么长!从她离开他的那个时候起,他的模样起了多大的变化啊!但是,这是他,是他的头形、他的双唇、他的柔软的头颈和宽宽的小肩膀。
“谢廖扎!”她在孩子耳边又叫了一声。
他又用一只胳膊肘支起身体,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似的,往两侧转动着那颗头发蓬乱的小脑袋,睁开了眼睛。他静静地、疑惑地朝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的母亲打量了几秒钟,然后突然幸福地微微一笑,又闭上惺忪的眼睛,倒下身去,但这次不是往后倒,而是朝她身上,朝她怀抱里倒。
“谢廖扎!我亲爱的孩子!”她气喘吁吁地说,双手搂住他那胖乎乎的身体。
“妈妈!”他叫了一声,然后就在她的怀里扭动着身体,想让身体的各个部位都触及她的手臂。
他依然闭着眼睛,睡意浓浓地微笑着,把两只胖鼓鼓的小手从床背移到她的双肩上,然后抓住它们,偎依在她身上,使她感受到只有孩子身上才有的那股引人入睡的迷人气味和暖意,接着就用脸去蹭她的头颈和双肩。
“我是知道的,”他睁开眼睛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我这就起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