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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241)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太太,我亲爱的太太!”保姆走到安娜跟前,吻着她的双手和双肩,开始说了起来。“瞧,上帝给我们的小寿星带来了欢乐。您一点也没变样。”

“啊呀,好保姆,亲爱的,我不知道您还在家里。”安娜一时醒悟过来说道。

“我不住在这里,我和女儿住在一起,我是来祝贺的,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我亲爱的太太!”

保姆突然哭了起来,又开始吻她的手。

谢廖扎双目炯炯有神,脸上漾着微笑,一只手拉住母亲,另一只手拉住保姆,两只肥胖的小光脚跺着地毯。他所敬爱的保姆对他母亲的一片温情使他感到十分喜悦。

“妈妈!她经常来看我,一来就……”他刚开了个头,马上又停下来,因为他发现保姆小声地对母亲说了几句话,母亲的脸上露出了恐惧和一种与母亲极不相称的、类似于羞愧的神情。

她走到他面前。

“我亲爱的宝贝!”她说。

她说不出再见这个词,但是她的脸部表情已表明了这个意思,他也明白了。“亲爱的,亲爱的库季克!”她叫着他小时候的名字,“你不会忘记我吧?你……”她再也说不下去了。

后来她想出过多少可以对他说的话呀!现在她却一句话也不会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是,谢廖扎明白她想对他说什么。他明白她很不幸,但爱他。他甚至还明白保姆小声说的话。他听见保姆说“总是在八点钟过后”,他明白这是在说他父亲,母亲不能与父亲相遇。这一点他理解,但是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她的脸上露出恐惧和羞愧的神色?……她没有什么过错,却怕他,而且还为某件事而感到羞愧。他想提一个问题,消除心中的疑问,却又不敢:他看到她很痛苦,他也就可怜她了。他默默地依偎着她,小声地说:

“先别走。他不会很快就来。”

母亲把他从身边推开,想弄清楚他心里想的与他口中说的是不是一回事。她从他那惊惶的表情中看出,他不仅是在说父亲,而且好像在问她,他该怎样看待父亲。

“谢廖扎,我的朋友,”她说,“爱他吧,他比我好,也比我善良,是我对不起他。等你长大了,你会作出判断的。”

“比你好的人是没有的!……”他噙着眼泪绝望地喊道,他抓住她的双肩,竭尽全力地用紧张得发抖的双手把她紧紧抱住。

“心肝,我的小宝贝!”安娜说,像小孩似的哭了起来,哭声同他的哭声一样轻。

这时候,门打开了,瓦西里·卢基奇走了进来。另一扇门外也传来了脚步声,保姆惊惶地低声说:

“他来了。”她把帽子递给安娜。

谢廖扎躺到床上,双手捂住脸,号啕大哭起来。安娜把他的手挪开,再次吻了吻他那张湿漉漉的脸,然后快步朝房门走去。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正好迎着她走来。一看到她,他就停下来,并低下了头。

尽管她刚刚还说,他比她好,也比她善良,但在她细细地朝他浑身上下迅速扫了一眼后,她心里还是充满了对他的反感和仇恨,并因得不到儿子而忌妒他。她动作迅速地放下面纱,加快脚步,几乎像奔跑似的出了房间。

她来不及把昨天满怀着爱心和惆怅在店里选购来的玩具掏出来,原封不动地带回去了。

三十一

尽管安娜非常渴望与儿子见面,尽管她早就在为这次见面做准备,但她怎么也料不到,这次见面竟会对她产生如此强烈的影响。回到旅馆里的那间单人套房后,她久久无法弄清楚她干吗要待在这儿。“是的,这一切都结束了,我又是孤家寡人了。”她暗自说道,连帽子也不脱,就坐到壁炉旁的圈椅上。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只摆在两扇窗之间的桌子上的青铜时钟,并开始思索。

从国外带来的那个法国女仆走进来请她更衣。她惊讶地看了看女仆说:

“过一会儿。”

男仆来问她要不要喝咖啡。

“过一会儿。”她说。

意大利奶妈给小姑娘穿上衣服,抱着她走进来,把她交给安娜。看到母亲后,喂养得胖乎乎的小姑娘像平时一样,手心向下,把两只胖得像被线缠紧似的裸露着的小手的手指弯曲着放在身边,张开没牙的小嘴微笑着,开始像鱼儿戏弄浮子似的划动两只小手,拨弄得小绣花裙的浆硬的裙褶沙沙作响。安娜不能不向小姑娘微笑,不能不吻她,不能不伸给她一个手指,让她抓住它,尖叫着,全身跳动着;不能不把嘴唇伸给她,让她装成接吻的样子,把它吸进小嘴。这一切安娜都做了,还把她抱在手上,迫使她蹦跳一会儿,吻吻她那红润的面颊和裸露的小胳膊肘。看到这个孩子,她心里就更清楚,与她对谢廖扎的感情相比,她对这个孩子的感情甚至算不上是爱。这个小姑娘身上的一切都很招人喜爱,可是这一切不知为什么都吸引不了她的心。第一个孩子虽说是她同不爱的人生的,但她把没有得到满足的全部的爱都倾注到这个孩子身上;小姑娘是在最艰难的环境下出生的,所以为她操的心还不及第一个孩子的百分之一。此外,小姑娘身上的一切还都是期望中的东西,而谢廖扎几乎已经长大成人,并且是个可爱的人;他身上已经有各种思想、各种感情在斗争了;回忆起他说的话和他的眼神,她认为,他理解她,爱她,但也指责她。她不仅在肉体上,而且在精神上,永远同他分离了,并且无法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