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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214)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总之,等到他们对米哈伊洛夫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后,他们就因他那种拘谨和不友好的、似乎怀有敌意的态度而很不喜欢他了。因此,当一趟趟的写生结束后,当他们手里有了一幅极精彩的肖像画,而他也不再来的时候,他们都感到很高兴。

戈列尼谢夫第一个说出了大家都有的那个想法,那就是米哈伊洛夫只不过是忌妒渥伦斯基罢了。

“假定说,他并不忌妒,因为他有天才;但是,一个在朝为官的有钱的人,而且还是一位伯爵(他们本来就痛恨这一切),不费多大的劲就可以干他为之献出了整个人生的那件事,即使干得并不比他好,也足以使他感到恼火了。更主要的是因为他没有那种学问。”

渥伦斯基在为米哈伊洛夫辩护,但是内心深处却相信这一看法,因为依他之见,底层社会那类人必然会忌妒。

渥伦斯基与米哈伊洛夫根据同一个模特儿所画的安娜的肖像,本该让渥伦斯基看出他与米哈伊洛夫之间的那种差别,但是他并没有看到。他只是在米哈伊洛夫画好后就不再画自己那幅安娜像了,因为他断定,现在再这样做就是多此一举了。他继续画那幅取材于中世纪生活的画。他本人也好,戈列尼谢夫也好,特别是安娜,都认为画得很好,因为它很像那些名画,比米哈伊洛夫画的更像。

尽管画安娜的肖像使米哈伊洛夫十分迷恋,但是当一趟趟的写生结束时,他还是感到比他们更高兴,因为他不必再听戈列尼谢夫关于艺术的那些无稽之谈,并且可以忘掉渥伦斯基的那幅画。他知道,不能禁止渥伦斯基以绘画作消遣;他知道,他和所有业余爱好者都完全有权画他们想画的一切东西,但他就是感到不愉快。不能禁止一个人用蜡去替自己制作一个大玩偶,也不能禁止他去吻它。然而,假如这个人带着玩偶来到并坐在恋人面前,并像恋人抚摩他所爱的女人那样抚摩自己的玩偶,那么恋人定会感到不愉快。看到渥伦斯基的画,米哈伊洛夫就有这种不愉快的感觉;他感到既可笑又可气,既可惜又委屈。

渥伦斯基对绘画和中世纪的迷恋并没有维持多久。他对绘画有着如此之高的鉴赏力,因而他无法画完自己那幅画,只得半途而废了。他隐隐约约地觉得,要是他继续画下去,那么那些起先并不太显眼的缺点将会变得令人吃惊。他遇到了戈列尼谢夫所遇到的那种情况,后者觉得自己已没什么可说了,并且经常欺骗自己说,这是因为构思还不成熟,他在重新斟酌,正在准备材料。不过,这样做使戈列尼谢夫感到既怨恨又痛苦,渥伦斯基却无法欺骗自己,也无法折磨自己,更无法怨恨。凭着自己的果断性格,他既不作任何解释,也不替自己辩护,干脆不再画画了。

然而,不做这件事,他又很失望,让安娜看着也感到惊奇,他俩在意大利城市里的生活显得无聊,官邸突然如此明显地变得又旧又脏,窗帘上的污点、地板上的裂缝、檐板上起壳的灰泥看上去都令人厌恶,戈列尼谢夫虽说仍是同一个人、一个意大利教授和一个德国旅行家,却也变得颇为乏味,因此必须改变一下生活了。他们决定回俄国,到乡下去。在彼得堡,渥伦斯基打算同哥哥分家,安娜则要去见见儿子。夏天呢,他们打算在渥伦斯基家世袭的大庄园里度过。

十四

列文结婚已有两个多月了。他很幸福,但全然不是他所预料的那样。他时时都会对以前的梦想感到失望,也会遇到意料不到的新诱惑。列文很幸福,但是开始过家庭生活后,他时时都会发现这全然不是他所想象的生活。他时时都有一种感觉,仿佛原先他在岸上观赏在湖面上顺利平稳地航行的小舟,现在则亲自坐到这艘小船上。他意识到,光是不摇晃地坐得稳稳的还不够,还要时刻不忘地去考虑该驶往哪儿,脚下是水,必须划船,不习惯划桨的双手会感到疼痛,这活儿看起来挺轻松,而做起来虽说很开心,但很吃力。

从前,在独身时,旁观他人的夫妻生活,看到别人操劳、争吵、吃醋,他只会蔑视地暗笑。那时他认定,他未来的夫妻生活中不仅不会出现任何类似的情况,而且他觉得,就连所有的外在形式也应该同别人的生活完全不同。情况突然变了,他和吉提的生活不仅毫无特色,而且恰恰相反,完全由那些鸡毛蒜皮的家庭琐事所组成,这些事他以前不屑一顾,现在却逆着他的意愿,获得了不容置辩的特殊意义。列文也发现,要安排好这些琐事完全不像他原先所想象的那么容易。尽管列文认为自己对家庭生活有着最正确的理解,但他还是像所有的男人一样,情不自禁地仅仅把家庭生活想象成享受爱情,任何东西都不该妨碍这一爱情,家庭琐事也不该使人忘掉这一爱情。按他的见解,他应当干自己的活,工作后应当在幸福的爱情中得到休息。她应当受宠爱,仅此而已。但是,他像所有的男人一样,忘掉了她也要干活。他感到惊奇,她,这位富有诗意的迷人的吉提,竟能在家庭生活的最初几天,而不是最初几个星期里,就思考、记住并张罗起桌布、家具、客房用的床垫、托盘、厨师、宴会等等事务。他还是个未婚夫时,就对她那种果断的办事作风感到大为惊讶,凭着这一果断的作风,她拒绝出国旅行,并决定到乡下来,她好像知道什么事该做,除了爱情,她还能想别的事情。这一点当时就使他感到受了侮辱,现在她所张罗的家务琐事也数度使他感到委屈。但是,他明白,这些事她必须做。他爱她,尽管并不理解她这样做的目的,尽管还要嘲笑这些家务琐事,却不能不对它们表示赞赏。他嘲笑她怎样摆放从莫斯科运来的家具,怎样按新的格局布置自己的房间和他的房间,怎样挂窗帘,怎样安排将来给客人们、给多莉住的客房,怎样给她的新侍女安排房间,怎样吩咐老厨师去烧午饭,怎样同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争吵,不让她再管食物。他看到,老厨师面带微笑在欣赏她,一边听着她不熟练地下达那些办不到的指示;他看到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若有所思地、亲切地对年轻的太太在食品室里所下达的新指示微微摇头;他看到,当吉提又笑又哭地来对他说,侍女玛莎习惯于把她当做小姐,因此不听她的话的时候,她显得特别可爱。他觉得这种事好像很有趣,但也很奇怪,所以他认为,最好还是不要有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