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渥伦斯基却问这幅画卖不卖。对于已被来访者惹得激动起来的米哈伊洛夫来说,现在谈论钱财是件极不愉快的事。
“它就是摆出来卖的。”他闷闷不乐地皱起眉头回答。
来访者们走了,米哈伊洛夫面对彼拉多和基督那幅画坐了下来,头脑里重复着他们说过的那些话,以及那些虽未说出口却已在暗示的话。奇怪的是,当他们在这儿的时候,当他心里暗暗地转到他们的观点上去的时候,有些意见对他来说曾是很有分量的,可是现在这些意见突然失去了一切意义。他开始用纯艺术的目光来审视自己的画,深信自己的画是完美无缺的,因而也是富有表现力的,这种自信的精神状态正是他所需要的,可以使他集中精力,排除一切杂念,而他也只有在这种精神状态下才能作画。
基督的一只脚以透视法来看还是有点不大对头。他拿起调色板,动手改了起来。他一面修改那只脚,一面不断地审视后景上的约翰,来访者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形象,但他心里明白,它是尽善尽美的。脚改好后,他想动手改动这个人像,却感到自己太激动了,无法干这活儿。当他冷静的时候,就像他心肠变得太软并对一切都看得太清楚时那样,他同样也无法工作。从冷静过渡到灵感迸发只有一级台阶,只有站在这一级台阶上他才能工作。可是现在呢,他太激动了。他想把画遮起来,却又半途而止,手里拿着遮布,怡然自得地微笑着,久久地望着约翰的像。最后,他似乎有点伤心地移开了目光,放下遮布,神情显得既疲惫又幸福地回家去了。
渥伦斯基、安娜和戈列尼谢夫在回家的途中显得特别兴奋和开心。他们谈论米哈伊洛夫和他的画。“天才”这个词在他们的谈话中出现的次数特别多,他们用它来指那种天生就有的、不依赖于头脑和心脏的、近乎于体能的本领,并想用它来命名画家的一切感受,因为他们觉得,要想给他们一点也不了解却又想议论的那种东西起个名字,这个词倒是必不可少的。他们说,对他的天才不能不加以赞赏,但是他的天才因学问不够——俄国画家的一个通病——而无法得到发展。不过,画有两个男孩的那幅画却已印入他们的脑海,所以他们偶尔也议论一番这幅画。
“真美啊!画得多么成功,多么纯朴!他自己都不明白这有多好。对了,别放过机会,要把它买下来。”渥伦斯基说。
十三
米哈伊洛夫把那幅画卖给了渥伦斯基,并同意为安娜画肖像。在约定的那一天,他来了,开始工作了。
他来画了五次后,肖像就开始使大家感到惊讶,特别是渥伦斯基,因为不仅画得很像,而且画得特别美。奇怪的是,米哈伊洛夫怎么会发现她身上那种特殊的丽质。“必须了解她,像我一样爱她,才能发现她这最可爱的心灵神态。”渥伦斯基心里想,虽说他也是看了这幅肖像才真正了解她这最可爱的心灵神态。可是,这一神态真实得使他和其他人都觉得,他们好像早就见识过了。
“我花了多少时间在苦苦求索,却毫无成就,”渥伦斯基谈论起自己那幅安娜的肖像,“而他只看了一会儿就画出来了。这就叫做技巧。”
“这种技巧你会有的。”戈列尼谢夫安慰他说,因为在他看来,渥伦斯基既有天才,又有学问,主要是有学问,学问使他具有高雅的艺术观。促使戈列尼谢夫坚信渥伦斯基是有天才的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需要渥伦斯基对他的文章和思想表示同情和赞扬,他觉得赞扬和支持应当是相互的。
在别人的家里,特别是在渥伦斯基的官邸里,米哈伊洛夫与他在自己画室里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他的态度恭敬得令人觉得是不友好的,就像害怕接近他所不尊重的那些人似的。他把渥伦斯基称作“大人”,尽管安娜和渥伦斯基多次邀请过他,他却从未留下来吃饭,除了来画肖像,就再也没有多来过一趟。安娜对他要比对其他人更为亲切,并为自己的肖像而感激他。渥伦斯基对他十分恭敬,显然很想知道画家对他那幅画的评价。戈列尼谢夫从不错过向米哈伊洛夫灌输艺术真谛的机会。但是,米哈伊洛夫对大家的态度依然一样冷淡。安娜从他的目光中感觉到,他是喜欢看她的,但是,他回避同她交谈。渥伦斯基同他谈论他画的肖像,他缄口不谈;人家把渥伦斯基画的肖像拿给他看,他也缄口不谈;戈列尼谢夫的谈话显然使他感到苦恼,但他也不加以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