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好不好?”他摇摇晃晃地退到一旁,指着画说,“这是彼拉多在训诫。《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他说,觉得自己激动得连嘴唇也开始发抖了。他退到他们身后去了。
在参观者默默地看画的那几秒钟里,米哈伊洛夫也在看这幅画,目光是冷漠的、旁观者的眼光。在这几秒钟里,他已预先相信,最高、最公正的评判将由他们,也就是一分钟之前被他鄙视的这几位参观者作出。他忘掉了自己在画这幅画的那三年里对它的一切想法,他忘掉了这幅画的——对他来说曾是无可置疑的——一切优点。他用他们那种冷漠的、旁观者的目光看画,怎么也看不出它有什么优点。他看见,处在画面前景中的是彼拉多恼火的脸和基督的镇静的脸,处在画面后景中的是彼拉多的仆从们的人像和正在细细观察动静的约翰的那张脸。每张脸都是他经过反复探索,一再修改而画出来的,都有各自独特的性格,每张脸都曾给过他如此之多的痛苦与欢乐,为了维护总体效果而作了多次调整的所有这些脸,他煞费苦心所达到的色彩和色调的所有细微差别——这一切,现在用他们的目光去看时,他就觉得好像全都是庸俗的、千篇一律的东西。基督的脸对他来说是一张最珍贵的脸,是全画的中心,画好的时候,他曾感到如此的兴奋,现在当他用他们的目光去看,这一切就全都丧失了。他看到的只是一幅模仿提香[10]、拉斐尔、鲁本斯[11]画的无数基督像、军人像和彼拉多像的复制品,虽则画得很好(可能根本就谈不上好,他现在清楚地看到了一大堆缺点)。这一切全都是庸俗、乏味和陈旧的一套,甚至画得很糟糕——花里胡哨的色彩和差劲的技法。他们当着他的面会说一些违心的恭维话,只剩下他们自己的时候就会怜悯他,嘲笑他,他们这样做是对的。
沉默使他感到太难受了(虽说沉默的时间并不超过一分钟)。为了打破沉默,表明自己一点也不激动,他竭力控制住自己,开始跟戈列尼谢夫说话。
“我好像有幸遇见过您。”他对戈列尼谢夫说,同时惴惴不安地时而看看安娜,时而看看渥伦斯基,以免漏掉他们的任何一个面部表情。
“当然!我们在罗西家见过面,记得吗,就是在那位意大利小姐——一位新的拉歇尔[12]作朗诵表演的那个晚会上。”戈列尼谢夫毫不遗憾地把目光从画上移开,转身向着画家,无拘无束地说了起来。
不过,一发现米哈伊洛夫在等他对画作评判,他就说:
“从上次见到您的这幅画时起,它又有了很大的进展。像上次一样,现在使我感到特别惊讶的仍然是彼拉多的形象。你是这样理解这个人,认为他是一个善良的好人,却又是个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的彻头彻尾的官僚。但是我觉得……”
米哈伊洛夫那张神色多变的脸突然焕发出了光彩,双眼流露出了喜悦的神情。他想说点什么,却又激动得说不出来,只好装作是在清嗓子。无论他对戈列尼谢夫的艺术理解力的评价多么低,无论关于彼拉多作为官僚的脸部表情描绘得准确的那条正确意见多么微不足道,无论这种不触及要害而先提这种微不足道的意见的做法使他觉得多么难受,米哈伊洛夫还是很赞赏这条意见。他本人对彼拉多这个形象的看法同戈列尼谢夫所说的一样。米哈伊洛夫清楚地知道,正确的看法成千上万,这一看法不过是其中一种,但是他并不因此认为戈列尼谢夫那条意见的重要性有所减弱。他因这条意见而开始喜欢戈列尼谢夫,心情也突然由忧郁转为兴奋。他的整幅画也立即就在他面前复活了,并且像活物一样复杂得无法形容。米哈伊洛夫又打算说他就是这样理解彼拉多的;但是他的嘴唇却在不由自主地颤抖,所以他还是无法说出来。渥伦斯基和安娜也在低声说话,一方面不想冒犯画家,另一方面不想大声地说那种在画展上议论艺术时常常会轻易说出口的蠢话。米哈伊洛夫觉得自己的画也给他们留下了印象。他走到了他们跟前。
“基督的表情多么惊人呀!”安娜说。整幅画中她最喜欢这个表情,并且觉得这是整幅画的中心,因此称赞这个表情将使画家感到高兴。“看来他是可怜彼拉多。”
这又是可以在他的画和基督的形象中得出的千百万种正确看法之一。她说基督可怜彼拉多。基督的表情中应该有怜悯,因为这一表情所表达的有爱意,有非凡的镇静,还有慷慨就义的凛然和意识到说也徒劳的无奈神态。自然,彼拉多身上有官吏的神情,基督身上有怜悯之情,因为一个是肉体生活的化身,另一个则是精神生活的化身。这一切及其他许多想法均在米哈伊洛夫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的脸上又一次焕发出兴奋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