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样的处境啊!”他心想,“如果他要决斗,维护自己的名誉,那我倒可以采取行动,表示自己的感情。可是他是这么怯懦或者卑鄙……他让我处在骗子的地位上,可我从来也不愿意当骗子。”
自从和安娜在弗列达家的花园谈话以后,渥伦斯基的思想有了很大的变化。安娜完全委身于他,并且一个心眼地等待他决定她的命运,听从他的任何安排。可是他却不由自主地顺从了她的软弱,早就不再像他过去想的那样,以为他们的这种关系可以结束。他那谋求功名的计划又退到次要地位,于是他觉得自己脱离了那个决定他前途的活动圈子,全身心地沉浸在对安娜的感情之中,而这种感情越来越牢固地把他们缚在一起。
还在前厅,他就听到她远去的脚步声。他明白,她刚才在等他,细心听着动静,现在回到客厅去了。
“不!”她看到他便大声喊叫起来,眼泪随着她的喊声夺眶而出,“不,要是再这样继续下去,事情还会发生得更快,更快!”
“什么事,我亲爱的?”
“什么事?我在等,我在受罪,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不,我不能!……我不能跟你吵架。你一定也是无能为力。不,我不能!”
她把双手搭在他的肩上,用深情、兴奋、同时又是探询的目光久久地望着他。她仔细地打量着他的脸,以弥补她没有见到他的那段时间的损失。她像每次见面时那样,把自己想象中的他(那是无比优美的,在现实中是不可能有的)与实际中的他融合到了一起。
三
“你碰到他了吗?”当他们坐在桌旁灯下时,她问道,“这就是对你迟到的惩罚。”
“是的,但怎么会这样?他应该在开会呀?”
“他开完会回来了,现在又不知去哪儿。但这没关系。不谈这个。你到哪儿去了?还在陪那个亲王吗?”
她知道他生活的一切细节。他想说,他一夜没有睡觉,所以睡着了,但是望着她那兴奋和幸福的脸,他感到惭愧,于是他说,亲王走了,他得向上报告。
“那么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走了吗?”
“谢天谢地,一切都结束了。你不会相信,这种事,我真受不了。”
“为什么?这不是你们年轻男子常过的生活吗?”她皱着双眉说,然后拿起放在桌上的编织物,眼睛不看渥伦斯基,从编织物中抽出钩针。
“我早就放弃这种生活了,”他说,同时对她脸上表情的变化感到惊奇,极力想看透这种表情的含义。“说真的,”他微笑着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在这个星期,我看这种生活就像照镜子似的,心里不是个滋味。”
她手里拿着编织物,但是没有编织,而是用一种古怪的、闪烁的、不友好的目光望着他。
“今天早上丽莎到我这儿来过,她们可不怕利季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敢于来我这儿,”她插了一句,“她谈到了你们狂欢放荡的夜宴。多么可恶呀!”
“我刚想说……”
她打断他的话。
“你过去认识的泰丽莎也在吗?”
“我刚想说……”
“你们男人多可恶呀!你们无法想象,女人是永远不会忘记这种事的,”她越说越气愤,她的话向他公开了自己气愤的原因。“尤其是无法知道你生活的女人。我现在知道什么呢?我过去又知道什么呢?”她说,“我只知道你告诉我的事。我怎么知道你对我说的是不是真话……”
“安娜!你使我感到委屈。难道你不相信我吗?难道我不曾对你说过,我没有什么想法瞒着你吗?”
“是的,是的,”她说,显然在极力驱除忌妒的念头。“但是你要知道,我的心情有多么痛苦!我相信你,相信你……那么你要说什么?”
他无法立即记起他想说什么。最近,醋劲大发的现象在她身上发生得越来越频繁,这使他感到非常害怕,而且,不管他如何掩饰,都使他对她冷淡了,尽管他知道她吃醋是因为爱他。他曾多少次对自己说,得到她的爱是一种幸福;现在她爱他,就像那种把爱情看得重于生活的所有其他幸福的女人所能爱的那样,可是与从莫斯科一路跟踪她的时候相比,他离幸福远得多了。当时他认为自己很不幸,但是幸福就在前面;现在他却觉得最大的幸福已经过去了。她已经完全不像他最初所见到的那个女人了。她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今非昔比了。她整个身体变宽了,当她谈论女演员时,脸上有一种使她的脸变得难看的愤恨表情。他望着她,就像一个人望着被他摘下来的一朵蔫了的花,这个人是因为花朵美丽而把它摘下来,并且把它给毁了,现在他已难以看出它的美了。尽管如此,他觉得,当初在他的爱情比较强烈的时候,如果他真的愿意的话,他是能够把这一爱情从自己的心里抹去的;但是现在,就像此时此刻他似乎感觉不到对她的爱的时候,他知道,他与她的关系是不可能割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