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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130)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她在写字台边坐下来,但是没有动笔,而是把手搁在台子上,脑袋伏在上面,哭了起来。她哽咽着,整个胸脯不停地起伏,像孩子哭似的。她哭是因为她希望自己的处境能明朗化、能确定下来的幻想永远破灭了。她知道,往后一切都会像过去一样,甚至比过去更糟糕。她感觉到,她在上流社会享有的、今天早上还认为无足轻重的地位对她来说却很宝贵,她无法将它换成一个抛弃丈夫和儿子,与情人苟合的女人的可耻地位,她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超越自我。她永远感受不到恋爱的自由,永远沦为一个有罪的妻子,生活在恐惧之中,时时害怕自己的罪行被揭露,永远是一个为了和另一个无法与她共同生活的、不受约束的男人保持可耻的关系而欺骗自己丈夫的妻子。她知道,事情只会是这样,这实在太可怕了,她甚至不能想象这事会怎样了结。她忍不住像个受罚的孩子那样哭泣着。

仆人的脚步声使她清醒了,她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脸,假装在写信。

“信差在等回音。”仆人报告说。

“回音?对,”安娜说,“让他等一会儿。我会打铃的。”

“我能写什么呢?”她想,“我一个人能作出什么决定呢?我知道什么?我希望什么?我爱什么?”她又一次觉得自己的内心开始模糊了。她又一次被这种感觉吓坏了,便抓住她最先想到的那个可能会把她的思路从自己身上引开的行动借口。“我得去看阿列克谢(她在心里这么称呼渥伦斯基),只有他才能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我要到别特西家去,也许我能在那儿见到他,”她对自己说,完全忘记了自己昨天还对他说过,不去特韦尔卡娅公爵夫人那儿,而他说,既是这样,他也不去了。她走到写字台旁,给丈夫写道:“您的来信我收到了。安。”接着她拉了一下铃,把它交给了仆人。

“我们不走了。”她对进来的安努什卡说。

“一直不走了?”

“不,行李放到明天,不要解开,让马车等着。我到公爵夫人那儿去。”

“给您拿哪件衣服来?”

十七

特韦尔卡娅公爵夫人邀请安娜来观看的那场槌球赛,是由两位女士和她们的爱慕者进行的。这两位女士是彼得堡社交界一个新团体的主要代表,这个团体仿效他人的办法,起名为世界七大奇迹。这两位太太固然属于上流社会,但是与安娜经常出入的团体是敌对的。此外,斯特列莫夫老头,彼得堡权威人士之一,丽莎·梅尔卡洛娃的崇拜者,在官场上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对手。考虑到所有这些原因,安娜本来不想去,而特韦尔卡娅公爵夫人担心她会拒绝,便在条子上作了暗示。现在安娜希望见到渥伦斯基,倒想去她家了。

安娜来到特韦尔卡娅公爵夫人家比其他客人都早。

她正要进去的时候,渥伦斯基的那个络腮胡子梳理得整整齐齐,像个宫廷低级侍从的仆人也要往里走。他在门口停下来,脱下帽子,让她先走。安娜认出了他,这时才想起,渥伦斯基昨天说过他不来。大概他是为这事派仆人送条子来的。

她在前厅脱外套的时候,听到仆人讲话连发卷舌音“P”也像宫廷低级侍从,他说:“伯爵给公爵夫人的。”接着把条子递过去。

她想问,他家老爷在哪儿。她想回去,给他送一封信,让他到她那儿去,或者她去找他。但是她什么也做不成:通报她来到的铃声已经响过,而且公爵夫人的仆人已经侧着身子,在敞开的门边等候她进里屋。

“公爵夫人在花园里,马上去通报。您想去花园吗?”另一个仆人在另一个房间里问。

安娜像在家里一样,仍处于一种心神不定、不知如何是好的精神状态,甚至比在家里更糟,因为她什么也不能做,见不到渥伦斯基,却必须留在这里,留在与她的情绪不相投合的外人中间。不过,她穿着一套她知道很合身的衣服,她并不孤独,四周是她熟悉的、豪华的悠闲氛围,她觉得比在家轻松一些,她不必考虑她该怎么做。一切顺其自然。穿着一身雪白的、雅致得使安娜感到惊奇的衣服的别特西迎面朝她走来,安娜像往常一样向她微微一笑。特韦尔卡娅公爵夫人和图什克维奇及一位小姐——她的亲戚一起走着,小姐能在有名望的公爵夫人家过夏天,使她在外省的父母感到非常荣幸。

大概,安娜的神色有些异样,别特西一下子就察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