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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490)

作者: 玛格丽特·米切尔

树上的露水滴落到她身上,但她居然没有感觉到。浓雾环绕着她,但她根本不予注意。因为,当她想起瑞德那黝黑的面庞,洁白的牙齿和乌黑、警觉的眼睛时,心里不禁掠过一丝战栗。

“我爱他。”她心想,像往常一样,她并不怎么惊奇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就像一个小孩接受一件礼物一样,“我不知道我爱上他已经有多久了,但这是真的。要不是有希礼,那很久以前我就已经意识到了。我一直没法看清这个世界,因为希礼一直在挡着道。”

她爱他,爱他的无赖劲,爱他的粗鄙气,既肆无忌惮,又没有荣誉感——至少没有希礼眼里的那种荣誉感。“去他的希礼的荣誉感!”她想,“希礼的荣誉感一直使我感到很屈辱。是的,虽然他明知他家人是希望他跟媚兰结婚的,但他还一直来看我。这屈辱感从那时候就开始了。瑞德从来就没有让我屈辱过,连媚兰开招待会的那个可怕的晚上也没有,而他本来是应该扭断我的脖子的。即使在亚特兰大沦陷那天把我扔在路上的时候也没有,他知道我会安然无事的。他知道,不管怎么样,我是会挺过去的。在北方佬的军营里时,他表现得好像我若从他那拿了钱,我就得偿还他,可就在那时候,他也没有让我屈辱过。他不会要我的。他只是在考验我。他一直都在爱着我,可我却对他这么刻薄。我一再伤害他,可他太傲气了,没有表现出来。而邦妮死的时候——噢,我怎么能那样?”

她直挺挺地站起来,看着山顶上的房子。半小时以前,她曾经以为自己在这世界上什么都没有了,除了钱以外,使生活令人向往的一切都没有——埃伦、嘉乐、邦妮、嬷嬷、媚兰和希礼。她非得失去这所有的一切才能意识到她爱的是瑞德——爱他是因为他既坚强有力,又肆无忌惮,既充满激情,又注重现实,正如她自己一样。

“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他,”她想,“他会理解的。他总是能理解的。我要告诉他,我一直就是个傻瓜,告诉他我有多爱他,我要为所有的一切对他做出补偿。”

突然间,她又感到坚强起来,快乐起来。她再也不怕黑暗或浓雾了,她心里在歌唱,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害怕它们了。未来的生活中,不管有什么样的迷雾缠绕着她,她都会知道自己的避难所在哪里。她脚步轻快地沿着街道向家里走去,而那些街区似乎却老是走不到尽头。太远、太远了。她把裙子提到膝盖处,又轻盈地跑起来。可是,这次不是逃离恐惧。她跑是因为瑞德的手臂在街道尽头等着她。

第六十三章

前门微微开启着。她上气不接下气地一路小跑跑进过道,在彩虹型的玻璃枝形吊灯下面停了一会。尽管灯很亮,但房里却很静,不是那种大家都在睡觉时的安详的宁静,而是一种微微有点不祥的令人警觉、使人疲乏的沉寂。她扫了一眼,瑞德不在客厅里,也不在书房里,她的心不禁直往下沉。假如他出去了呢——出去和贝尔在一起,或者说不管去哪里,他都不会回来吃晚饭了,要在外面过夜。他已经在外面度过许许多多这样的夜晚了。这一点倒是她没有料到的。

她正想上楼去找他,却看到餐厅的门关着。看到那扇关着的门,她心里因为不好意思而稍稍收紧了。她想起这过去的一整个夏天,有许多晚上,瑞德就独自坐在那不停地喝酒,直到喝醉为止,然后波克就来敦促他上床睡觉去。那都是她的错,但她要改变这一切。从现在开始,一切都会与过去不一样了——可是,求你了,上帝,今晚可别让他喝得太醉了。如果他醉得太厉害,他就不会相信我,反而会笑话我,那会使我伤心欲碎的。

她悄悄地把餐厅的门拉开一条缝,向里窥视着。他坐在桌前,靠在椅子上,面前放着一瓶满满的酒,瓶塞还好好的,杯子也没有用过。谢天谢地,他还清醒呢!她拉开门,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朝他跑去。可是,他抬头看到她时,他眼神里的某种东西使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门槛上,嘴里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他乌黑的眼睛坚定地看着她,一副疲惫的神情,眼里没有了那种欢呼雀跃的神采。虽然她的头发披落在肩膀上,胸脯上气不接下气急促地喘息着,泥浆泼溅的裙子提到了膝盖处,可他的脸并没有因吃惊或是疑问而改变了表情,嘴唇也没有讥讽地撅起来。他整个人陷在椅子中坐着,衣服皱巴巴、不整洁地拢在正在越变越粗的腰部。他身上的每根线条都在宣布,一个健康的体魄正在垮掉,一张轮廓分明的脸正在变粗变俗。他的轮廓曾经像硬币上的人像那样清晰,可是现在,喝酒和放荡已经在他身上起了作用,那头像已经不是一个刚铸造出来的金币上那年轻的不信教的王子,而是用了很久以后已经贬值的铜币上面那衰败、疲倦的恺撒的头像。她手捂着胸口站在那时,他抬头看着她,目光很平静,几乎是一种很善意的眼神。这使她感到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