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有世界的一切都改变了,只剩下原来的框架。原有的方法在继续被使用着,也必须被使用着,因为框架是他们剩下的全部东西了。他们紧紧抓住旧日时光中他们最为熟悉、最为热爱的东西,从从容容的举止,礼仪礼貌,人与人接触时令人愉快、无拘无束的态度,最为重要的是,男人对女人的保护。他们从中长大的传统确实如此,男人们殷勤有礼,温文尔雅,他们几乎成功地营造了一种可以让他们的女人远离艰辛、远离不适合女人亲眼目睹的所有事情的气氛。而这点,思嘉心想,正是荒唐到极点的事,因为,在过去的五年中,没有什么东西是女人们没看到,或是不知道的了,连最与尘世隔绝的女人都见识过了。她们护理过伤员,掩过死者不闭的眼睛,饱受战争、炮火的摧残和蹂躏,体验过恐惧、逃亡及饥饿。
然而,不管他们见过什么场景,干过而且还得继续干多么卑下的活计,他们还是淑女、太太和绅士,是逃亡中的王族——痛苦、孤独、索然无趣,但互相之间却非常友善,坚强得一如钻石,就像他们头顶上已经破损的枝形吊灯上零零落落的水晶灯一样,又亮又脆。往日的时光已经逝去,但这些人还像过去一样我行我素、魅力十足、从容不迫,下定决心不要像北方佬一样争先恐后、跌跌撞撞地去挣钱,下定决心不跟旧有生活方式的任何一个部分告别。
思嘉知道,自己也已经变了很多。要不,离开亚特兰大后,她就不会去做那些事情,现在也不会考虑去做她非常希望做的事。可是,他们的艰难和她的是有区别的,可这区别到底是什么呢,她现在也还说不清楚。或许就是,她是什么事都敢去做,而他们却有很多事情是死也不愿去做的。或许是因为他们在没有希望的情况下也还会笑对生活,优雅地行礼,让其从身边过去。可这是思嘉办不到的。
她不能忽视生活。日子必须过下去,可这生活太残酷、太不友善了,她连想用微笑来掩饰其苛刻的一面也办不到。思嘉从她的朋友们身上看不到任何恬美的东西、勇气和那些一无所获的骄傲。她只看到一种犯傻的倔强,他们看到了事实真相,可是却一笑置之,不愿直视它们。
她看着跳舞的人,弗吉尼亚舞曲使她激动得满脸通红,心里却在想,他们是否也像她一样受生活所迫,爱人死了,丈夫残废了,孩子们在挨饿,田地没有了,从前喜爱的屋顶下如今住着陌生人。然而,他们当然是被生活所迫的!她知道他们的境况,就像她知道自己的境况一样,只不过对自己的知道得更彻底一些罢了。他们失去的就是她失去的,他们的贫困也就是她的贫困,他们的问题也就是她的问题。可是,他们对它们的反应却截然不同。她在这大厅里看到的面孔不是真的面孔,它们是面具,是永远也脱落不了的非常出色的面具。
然而,如果残酷的境况也使他们受苦受难,就像她一样的话——而且他们确实也在受苦受难——他们又怎么能够营造出这种欢快的气氛,心情又怎能如此的轻松愉快呢?确实,他们为什么非得去试着这么做呢?他们真令她感到费解,而且隐隐地感到很恼火。她不可能像他们一样。她无法用一种漠不关心的释然态度去扫视这一片废墟的世界。她就像一只被追捕的狐狸一样,在拼命跑着,连心都快要蹦出来了,努力想在被猎狗追上以前跑到洞里去。
猛然间,她恨起这些人来了,因为他们都跟她不一样,因为他们能够用一种她永远无法做到也永远不想去做的态度承受着那些损失。她恨他们,这些面带微笑、脚步轻飘的陌生人,这些以他们已经失去的东西为荣的骄傲的傻瓜,好像还表现得因失去了那些东西而感到更骄傲似的。女人们表现得像上流社会的淑女贵妇一样,而她也知道,她们确实是那样的淑女贵妇,尽管她们每天都在做着卑下的仆人做的工作,不知道自己的下一件衣服从哪来。可她们还是淑女贵妇!她可感觉不到自己像个上流社会的贵妇人,尽管她穿着天鹅绒裙子,头发散发着幽香,尽管她的身世令她骄傲,曾经属于她的财富也令她感到自豪。与塔拉的红土地打交道,这种严酷的事实已经去除了她身上彬彬有礼的教养。她知道,除非她的餐桌上摆满了沉重的银餐具和水晶制品,而且丰盛的饭菜还在冒烟,除非她自己的马匹和马车安然放在马厩里,除非在塔拉摘棉花的手是黑的而不是白的,要不然的话,她永远也不会觉得自己像个贵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