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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253)

作者: 玛格丽特·米切尔

“可是——可是——梅利?”

“媚兰是最温柔的一个梦境了,是我梦境的一部分。如果战争没有爆发,我就会安安稳稳地过完这辈子,幸福地被安葬在十二棵橡树,心满意足地看着生活从我身边溜过去,永远也不要成为它的一部分。可是战争一来,真实的生活便冲我而来。我第一次参加战斗——那是在布尔河,你还记得吧——我看见我孩童时的伙伴被炸得粉身碎骨,听到垂死的战马在尖叫,看到被我打中的人弯腰曲背的,直吐鲜血,我也感受到了那种令人恶心的可怕的感觉。可那些还不是战争最可怕的一面,思嘉。战争最可怕的一面就是那些我非得与他们住在一起的人。”

“我一辈子都回避着众人,把自己庇护起来。我小心谨慎地选择着仅有的几个朋友。可是战争让我明白,我只是自己创造了一个世界,里面的人都是我梦中的人。它教会了我人们的真实样子是怎么样的,但没有教会我该如何与他们同住。恐怕我永远都学不会了。现在,我知道,为了养活我的妻儿,我非得在满是人们的世界里跋涉前行,而我跟这些人却一点共同之处都没有。而你,思嘉,你不畏艰险,完全按照你自己的意愿生活着。可生活哪儿还有适合我的位置呢?我告诉你吧,我很害怕。”

他那低沉而有共鸣感的声音在继续说下去,悲悲凄凄的,其感情色彩是她无法理解的。思嘉这里一词那里一句地捕捉着词句,试图领会其中的意思。可这些词句却像野生的小鸟一样从她手里飞走了。某种东西在驱赶着他,残忍地刺激着他,但她不明白那个东西是什么。

“思嘉,我也不知道,我这种惨淡而凄凉的意识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也就是说,是什么时候意识到我自己个人的皮影戏已经结束了。也许是在布尔河的战斗中,当我看到被我打死的第一个人倒在地上的头五分钟里。可我知道,它已经结束了,我再也不能当观众了。不,我猛然间发现自己也在银幕上,成了个演员,摆着姿势,打着徒劳无益的手势。我那小小的内心世界不见了,侵入其中的是思想跟我不一样、行为陌生得像西非霍屯督人似的人们。他们用沾满泥泞的脚践踏着我的世界,而当事情变得糟得无法忍受时,我连避难的地方都找不到。我还在狱中的时候,我曾想:‘战争结束的时候,我就可以回去过原有的生活,去做原来的梦,重新去观赏皮影戏了。’可是,思嘉,再也回不去了。而我们要面对的这些,比战争更糟,比入狱更惨——而对我来说,比死亡还更糟糕……所以,你瞧,思嘉,我因害怕而受到惩罚了。”

“可是,希礼,”她开口说道,似在一片迷茫不清的沼泽地中挣扎,“如果你害怕我们会挨饿的话,为什么——为什么——噢,希礼,我们总能设法对付过去的!我知道我们做得到!”

这一瞬间,他的视线又回到了她身上,那双灰色的眼睛又大又亮,眼里有种佩服的神情。可突然间,它们又游移到遥远的地方去了。她心里一沉,知道他想的不是挨饿的事。他俩总是像两个在用两种语言进行交谈的人。但是她太爱他了,每当他像现在这样抽身引退时,她感到就像是温暖的太阳正在徐徐下落,把她留在有阵阵寒意的晨露中一样。她很想抓住他的双肩,拥他入怀,让他明白她是有血有肉的身躯,而不是他书里读到的或是梦里梦见的什么东西。要是她能有与他合二为一的感觉就好了。自从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一天,当他从欧洲回到家,站在塔拉的台阶上抬头对她微笑的那一刻起,她就在渴望着这种感觉了。

“挨饿确实难受。”他说,“我知道的,因为我挨过饿,但我并不怕这个。已经逝去的世界里的那种生活中,有一种慢悠悠的美好感觉。我害怕的是要面对这种感觉已经不再的现实。”

思嘉绝望地想,媚兰是会知道他所指的意思的。梅利和他总是在做这些蠢事,读诗看书、做梦幻想、欣赏月光和宇宙尘。他并不害怕她所害怕的东西,不是空肚子的痛苦,也不是冬日凛冽的寒风或是被赶出塔拉。他对之退避三舍的是她从来都不知道而且也无法想象的某些恐惧。因为在这一片废墟的世界里,除了挨饿受冻和失去家园外,到底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她还想到,如果她认真听他说的话,她就可能知道如何回答希礼了。

“噢!”她叫道,声音里有种失望之情,就像一个孩子打开了一个包装得很精美的包裹,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听到她说话的语调,他惨淡地笑了笑,好像在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