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种文明被摧毁时会发生什么事,到时就会发生什么事了。有头脑、有勇气的人能渡过难关,而那些没有头脑和勇气的人就会被淘汰。至少,能亲眼目睹‘诸神黄昏’[1],这虽然很不舒服,可也是很有趣的。”
“什么?”
“众神之黄昏。很不幸,我们南方人确实认为自己是神。”
“看在上帝分上,卫希礼!别站在那对我胡说八道的,将要被淘汰的是我们!”
她那近乎绝望的厌倦感似乎渗进他的脑海中了,把他的心思从神游中唤了回来。他温柔地拉起她的双手,把手掌翻过来,看着那些老茧。
“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手。”他说着轻轻地吻了吻每个手掌,“它们漂亮,是因为它们很坚强,每一个老茧都是一枚勋章,思嘉,每一个水泡都是勇敢和无私的回报。它们是为了我们大家才变粗糙的,你父亲、妹妹、媚兰、孩子、黑人,还有我。亲爱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在想:‘这里站着个不切实际的傻瓜,活在人世的人已经面临危险,他却在谈着关于死去的神灵的废话。’对不对?”
她点了点头,希望他能永远这么握着她的手,可他却放开了。
“你来找我,希望我能帮你的忙。哦,我帮不了你。”
他看着斧子和那堆木头,眼里现出凄苦的神情。
“我的家没了,我想当然地认为我有钱,从来也没意识到我有钱,现在这些钱也全没了。在这世界上,我做什么都不合适,因为属于我的世界已经一去不复返。我帮不了你,思嘉,我只能尽量优雅地学会做个笨拙的农夫。可那不能帮你保住塔拉。你以为我靠你的施舍住在这,会没意识到局势的艰难吗——噢,是的,思嘉,你的施舍。你出于好心为我和我的家人所做的事,我一辈子也报答不完。现在,我这种感觉一天比一天更强烈,而我也一天比一天更明白,在处理发生在我们头上的事情这个问题上,我是多么无能——我每天都在逃避现实,而要面对新的现实时,这可鄙的行为就使我感到更加困难。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点点头,对他说的意思不太明白,但她却屏住气,把他的话一字一句都听到心里去。这是他头一次把他的所思所想对她讲出来,要不他一直都好像离她很远。这使她很激动,就像她马上要发现什么似的。
“这是一种灾难——这种不想面对赤裸裸的现实的心理。战争爆发以前,生活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场皮影戏,是不真实的。我也喜欢生活的那种样子。我不喜欢事情的轮廓太分明。我喜欢它们柔和一些,模糊一些,朦朦胧胧的。”
他停下不说了,脸上现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寒风吹进他单薄的衬衫,他不禁微微有点发抖。
“换句话说,思嘉,我是个懦夫。”
他说的有关皮影戏和模糊不清的轮廓的话,她意会不出来是什么意思,但他最后那句话她是理解的。她知道,这话是不对的。他身上没有懦弱的特质。他那瘦长的身躯上每一条线条都体现了历代相传的勇敢和豪侠气度,而且思嘉打心眼里知道他的战斗履历。
“哦,不是这样的!懦夫在葛底斯堡会爬到大炮上给战友们鼓劲吗?将军自己会为一个懦夫亲自给媚兰写信吗?还有——”
“那不是勇气,”他厌烦地说,“打仗就像喝香槟酒一样。酒劲要在懦夫的头脑起作用,那是跟在英雄的头脑起作用一样快的。任何傻瓜在战场上都会很勇敢,因为他不勇敢就会送命。我是在说别的事。我这种懦弱甚至比我第一次听到炮声就落荒而逃还糟得多。”
他说得很慢,很吃力,好像说出这些话使他感到很痛苦。他似乎站得远远的,在伤心地审视着自己说过的话。要是别的男人这么说,思嘉会把这当成假惺惺的谦虚和企图讨份赞扬的行为,会因此而瞧不起他,对此说法不予理睬。可是希礼似乎是当真的,而他眼里的神情也使她不知其所以然——不是恐惧,也不是歉疚,而是一种不可避免、压倒一切的紧张神情。冬日的寒风扫过她的脚踝,她不禁又打了个寒噤,可是比起他的话在她心里引起的恐惧来,那寒风给她带来的寒意就显得弱多了。
“可是,希礼,你到底害怕什么呢?”
“噢,不知其名的东西。这些东西用话表达出来的话,听起来是很傻的。大多数是因为生活突然间变得太真实了,不得不要亲自去接触生活中一些极其浅显易懂的事实,必须太近地去接触了。这并不是说我介意在这泥泞中砍木头,可我确实在乎这代表的象征意义。我确实非常介意失去了我所钟爱的、已经逝去的美好生活。思嘉,战前的生活是美好的。它有其魅力,就像希腊艺术一样有其完美、完整、匀称之处。也许不是每个人对生活都有这种感觉的。我现在知道这一点了。可对我来说,住在十二棵橡树,生活确实是很美好的。我属于那种生活。我是那种生活的一部分。而现在那种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在这新的生活中感到很不自在,也很害怕。现在,我终于明白,过去的生活只是我观看的一出皮影戏而已。我回避一切不会朦朦胧胧的东西,回避太过真实、太有活力的人和各种情形。我不愿它们闯入我的生活。我也试图回避你,思嘉。你太富有活力了,太真实了,而我很懦弱,宁愿要幻影和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