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了屋子,下了屋前的台阶,手里举着灯,尽量不让那马刀撞在她腿上。媚兰在运货马车后部伸开四肢躺着,韦德和用毛巾裹着的婴儿就在她身边。普里西爬了上去,把婴儿抱在手里。
马车很小,车两边的挡板也很低。车轮向里倾斜着,好像一转动就会散架似的。她看了马一眼,心直往下沉。这是一匹瘦弱的小马,它站在那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头,头几乎都垂到两条前腿之间了。它的背上满是伤口和挽具擦破的痕迹,皮肉露了出来,呼吸的声音也不像好马发出的声音。
“不是一匹好马,对不对?”瑞德咧嘴笑了,“看起来好像一让它拉车,它就会倒地丧命。可我只能做到这样了。有一天我会详详细细告诉你,我是从哪儿,又是怎样把它偷到手的,我又是怎样险些中弹丧命九泉的。在我的事业发展到这个阶段的时候,只有我对你的忠心才会使我变成盗马贼——而且是偷这样的一匹马。我扶你上车吧。”
他从她手里拿过灯,把它放到地上。前座位只是一块横搭在运货马车两边的窄窄的厚板。瑞德用双手把思嘉整个举起来,把她抱上马车。做个男人,而且像瑞德这么强壮,那有多棒呀,她一边想,一边把宽大的裙子塞在身子底下。有瑞德在她身边,她什么也不怕,不怕火,不怕声响,也不怕北方佬。
他爬上座位,坐在她身边,抓起马缰。
“噢,等等!”她叫道,“我忘了锁前门了。”
他爆发出一阵大笑,马缰甩在马背上。
“你笑什么?”
“笑你呢——要把北方佬锁在门外呀。”他说,马车启动了,走得很慢,很勉强。人行小路上的灯在继续亮着,形成一个小小的黄色光圈。随着他们渐渐远去,光圈也越变越小。
马拖着脚步慢吞吞地走着,瑞德从桃树街把马车朝西赶去。摇晃不停的马车颠簸着,突然拐进一条车辙遍布的小路,颠得媚兰突然发出一声似要窒息的呻吟。在他们头顶上,黑糊糊的树枝纵横交错,两边暗昏昏、静悄悄的屋子隐隐绰绰地从两旁一晃而过,白色的木栅栏像一排墓碑一样闪着微光。窄窄的街道像条昏暗的隧道,但是透过浓密的树丛,天空中那可怕的红色火光还穿了过来,隐约可见。黑暗的街上,一个个人影像发疯的鬼魂一样你追我赶。烟味越来越重了,灼热的微风中带来一股从城中心方向传来的大吵大闹的声音——叫喊声、重型的部队货车碾过时单调的隆隆声以及人们行进时从容的脚步声。瑞德勒住马头,转向另一条街。这时,又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撕破天空,西边天上升起一团巨型的火焰和烟雾。
“那肯定是最后一批运送弹药的火车了。”瑞德平静地说,“他们今天早晨干吗不把它们弄走呢?这些傻瓜!时间足够的。哦,这对我们可太糟了。我还以为绕着城中心走可以避开大火和迪凯特街上那群醉鬼,顺顺利利、平安无事地到达城的西南部。但我们得在什么地方穿过玛丽埃塔街,而那爆炸声就是在玛丽埃塔街附近传来的,要不只能是我判断失误了。”
“我们——我们必须穿过火海吗?”思嘉颤着声音问道。
“如果我们加紧行动,那就不要。”瑞德说着,从马车上跳下去,消失在一座庭院的黑暗当中。他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根细树枝。他残忍地把树枝在马背上抽了一下。马拖着步子小跑起来,气喘吁吁、无比艰难地前进着,马车一顿,她们便像爆玉米花的爆筒里的玉米花一样乱颤。婴儿哭了,普里西和韦德被马车的两边擦痛了,也叫出声来。可媚兰却一声不响。
他们靠近玛丽埃塔街时,树木稀疏了,升得比楼房还高的火焰把街道和房子照得比白天还亮,印出扭曲、变形的巨影,就像一艘即将沉没的轮船在强风中被折断了船帆,在海上漂来漂去的样子。
思嘉连牙根都在打颤,可她太害怕了,根本没意识到。虽然火焰的热气已经扑到了他们脸上,但她感到浑身发冷,冷得直发抖。这是个地狱,而她却身在其中,要是她能使双膝不发抖的话,她一定会从马车上跳下来,尖叫着沿着来时的黑漆漆的路往回跑,跑回那个避难所——白蝶姑妈的家里去。她缩在瑞德旁边,靠得更紧了,用颤抖的手指抓住他的手臂,抬头看着他,寻求着话语,寻求着安慰,寻求着能使她安心的什么东西。他们沐浴在那邪恶的红光中,他黝黑的脸部轮廓非常清晰,就像古钱币上的头像一样,漂亮,冷酷,颓废。她一碰到他,他便转向她,两眼炯炯有神,目光就像火焰一样令人感到害怕。对思嘉来说,他似乎很兴奋,很傲慢,好像从这种境遇中获得了无穷的快乐,而且好像也很欢迎他们即将遇到的恐怖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