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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95)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①在哥伦比亚的西班牙语中,cachaco有“内地人”和“军瞀”的双重含义。

“这可不是真的,”奥雷里亚诺第二打断了她的话,“他被送来的时候都臭了。”

耐着性子听了一整天,终于让他抓到一处错误。费尔南达未加理睬,但声音却低了下去。当天晚饭时分,气急败坏的唠叨声压过了窗外的雨声。奥雷里亚诺第二低着头,吃得很少,早早回了卧室。第二天早饭时,费尔南达浑身颤抖,一副没有睡好的样子,似乎完全被自己的怨气击垮了。然而,当丈夫问起能不能吃一个水煮溏心蛋,她没有直接回答上星期鸡蛋就已经吃完,而是炮制出一通恶毒的言语,抨击男人整日只知道观赏自己的肚脐,还腆颜要求饭桌上有云雀肝。奥雷里亚诺第二像往常一样带孩子们去读百科全书,费尔南达则装作要收拾梅梅的卧室,其实只为了让他听见自己的嘟嚷。当然了,一个人脸皮要足够厚,才能欺骗天真的孩子们说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肖像收在百科全书里。午后,孩子们正在午睡的时候,奥雷里亚诺第二坐在长廊里,费尔南达也追到那里,刺激他,折磨他,没完没了地围着他嗡嗡叫,说家里能吃的只剩下石头,而她的丈夫还理所当然地在那里稳坐,俨然一位波斯苏丹在看雨,因为他就是一个懒汉,一个吃闲饭的,一个废物,比女人化妆用的粉扑棉还要松垮几分,习惯了靠女人养活,自以为娶的是约拿的妻子,当她听了鲸鱼的故事就会心满意足①。奥雷里亚诺第二不动声色地连听了两个多小时,仿佛耳聋似的。他一直没有打断她,但那聒噪的轰响令他头痛不已,到黄昏时再也无法忍受。

①此处指《旧约·约拿记》中的情节,先知约拿被大鱼所吞,在鱼腹中待了三昼夜。

“拜托你别说了。”他恳求道。

费尔南达反而抬高了嗓门。“我为什么不说,”她说,“谁不愿意听谁就走。”这一次奥雷里亚诺第二按捺不住了。他缓缓站起身,仿佛只想舒舒筋骨,然后开始有条有理地发泄怒火,抓起一盆盆秋海棠、欧洲蕨、牛至砸在地上摔碎。费尔南达吓呆了,实际上她并不清楚自己的唠叨所蕴含的可怕力量,但事到如今怎样努力弥补都已太迟。奥雷里亚诺第二的怒火一发不可收拾,他打破玻璃柜,不慌不忙地一件接一件取出里面的器皿摔在地板上砸个粉碎。他镇静自若,有条不紊,就像当初用钞票贴满房子时那样从容,将波希米亚水晶器具、手绘花瓶、玫瑰花舟少女图、金框镜子,总之从客厅到谷仓一切可以打碎的东西,都掷在墙上打碎,最后以一声巨响在院子中央摔碎厨房里的大瓮告终。随后他将手洗净,披上油布出了门,直到午夜前才回来,带着几串硬邦邦的咸肉、几袋生了虫的大米和玉米,以及几把干瘪的香蕉。从那以后,家里再没缺过食物。

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和小奥雷里亚诺后来追忆起下大雨的日子,都会觉得那是一段美好时光。尽管有费尔南达的严厉管束,他们仍常常在院中的泥坑里玩水,捉住蜥蜴解剖,趁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不备往汤里撒蝴蝶翅膀上的粉末玩下毒游戏。乌尔苏拉是他们最喜爱的玩具。他们把她当作一个陈旧的玩偶在角落里拖来拖去,给她披上花布条,往她脸上涂满油烟和胭脂。有一次,他们险些把她的眼睛挖出来,就像用修枝剪对蟾蜍所做的那样。没有什么比她的呓语更能令孩子们快活。实际上,在雨下到第三年的时候,她的头脑中一定发生了某种变化,因为她从那时起渐渐失去了对现实的意识,把当下错认为久远的往昔,有一次甚至为了她曾祖母佩德罗妮拉·伊瓜兰的去世接连痛哭三天,而那老人下葬都已经一个多世纪了。她沉浸在极其荒唐的混乱状态中,甚至以为小奥雷里亚诺是上校,是被领去见识冰块时的小儿子,还把正在神学院学习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当作跟着吉卜赛人出走的长子。她一次次说起家人,于是孩子们便学会了为她安排想象中的造访,只是这些访客不仅早就不在人世,而且还是不同时代的人。她坐在床上,发间满是灰尘,脸上蒙着一块红手帕,在虚拟亲友的环绕中十分幸福。孩子们把客人描述得活灵活现,仿佛他们真的相识似的。乌尔苏拉与祖先谈论自己出生前的往事,为他们带来的消息髙兴,并一道为那些比他们更晚离世的逝者难过。孩子们不久就发现,乌尔苏拉在与亡灵的交谈中总会问起有谁在战时寄存了一尊真人大小的圣约瑟石音雕像,等待雨季过后来取。就这样,奥雷里亚诺第二想起了这笔只有乌尔苏拉知晓埋藏地点的财富,但他的一切探问和狡计都没能得逞,因为在她谵妄的迷宫里仿佛还留有一线清醒来保守这个只能向宝藏主人透露的秘密。她如此机智而缜密,当奥雷里亚诺第二找来一位酒肉朋友假冒财宝的主人时,面对她细细追究、步步设陷的盘问那人旋即败下阵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