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得真是时候!”她说。
她老了,痩得皮包骨,那双活像食肉动物的尖锐眸子由于整日看雨已变得悲凉而温顺。奥雷里亚诺第二在她那里待了三个多月,倒不是因为他感觉比家里更好,而是因为他需要这么长时间才能下决心再次披上油布出门。“不着急,”他说,就像在另一个家里所说的一样,“再待几个小时等天晴吧。”第一个星期,他逐步适应了时光和雨天在情妇身上留下的痕迹,眼中的她又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模样,他便回想起两人的纵情享乐,回想起两人的欢好激发牲畜疯狂繁殖的景象。到第二个星期的一天夜里,半是出于爱意半是出于兴致,他用急迫的爱抚将佩特拉·科特斯唤醒,但她没有回应。“老实睡吧,”她嘟囔道,“现在已经不是干那些事的时候。”奥雷里亚诺第二在天花板上的镜子里看见了自己,也看见了佩特拉·科特斯的脊柱仿佛枯萎的神经穿起的一串线轴,于是明白她说得不错,不过那与什么时候无关,而是他们自己已不再适合干那些事。
奥雷里亚诺第二带着自己的衣箱回到家里,心中确信不仅是乌尔苏拉,马孔多所有的居民都在等待雨停后死去。一路上,他看见他们坐在厅堂里,眼神迷茫,抱手胸前,感受着浑然一体、未经分割的时光在流逝。既然除了看雨再无事可做,那么将时光分为年月、将日子分为钟点都终归是徒劳。孩子们嬉闹着迎接奥雷里亚诺第二,他又为他们拉起呼呼作喘的手风琴。但比起手风琴演奏,还是百科全书更受欢迎,因此他们又回到梅梅的房间,奥雷里亚诺第二又发挥想象,将飞艇说成在云朵中寻找卧床的飞象。有一回,他发现了一名骑手的插图,那人身上的异国服饰也掩不住熟悉的气息。仔细观察之后,他得出结论:那是一幅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肖像。他拿去给费尔南达看,她也看出了相似之处,认为那骑手不仅与上校一个人,甚至与家中所有成员都很相像,尽管那其实是一名鞑靼武士。时间就这样在罗德岛巨像和弄蛇人之间流逝,直到妻子提醒他,谷仓里只剩下六公斤咸肉和一袋米。
“那你现在想让我怎么样?”他问。
“我不知道,”费尔南达回答,“这是男人的事。”
“好吧,”奥雷里亚诺第二说,“等雨停了总会有办法。”
他对百科全书的兴趣多过家庭用度,尽管午饭时只有一小块肉和少许米饭将就。“现在什么也干不了他常说,“雨总不会下一辈子。”随着谷仓存粮日渐匮乏,费尔南达的怨气也日益增长,偶尔的牢骚、少见的怨言终于爆发为势不可当的洪涛,在一个早上以仿佛吉他叠句的单调起始,一天里音调渐渐升高,音色越发丰富,韵律益显激越。奥雷里亚诺第二起初并未留心这反复的唠叨,直到次日早饭后才察觉那比雨声更流畅高昂的嗡鸣声,吵得他头昏脑涨。费尔南达在整个家中游走,痛诉满腹的哀怨,说自己原是照着女王的模子受的培养,结果却沦落成一个疯人院的女佣,有个游手好闲、崇拜偶像、放荡不羁、整天仰面躺着等天上掉面包的丈夫,而她却要累折了腰靠几个小钱维持这个用大头针撑起的家,从上帝开启新的一天到她晚上眼睛疼得像进了玻璃碴才上床睡觉,总有那么多事要做,总有那么多事要忍耐要纠正,却从没有人说一句“早上好,费尔南达”或“晚上睡得怎么样,费尔南达”,也从没有人哪怕是出于礼貌问一声她脸色为什么这样苍白或为什么早上起来眼圈发紫,当然她也从未期待这些话能够从这家人的口中说出来,归根结底他们都一直把她当作障碍,当作端锅用的抹布,当作画在墙上的丑八怪,总在背后说她的坏话,叫她假圣女,叫她法利赛人,叫她刁女人,而阿玛兰妲,愿她安息,甚至公然说她是那种分不清直肠和斋戒日的女人,上帝啊,这叫什么话,而她还顺从圣父的旨意忍受了这一切,可她实在忍受不了那可恶的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说什么家道衰落就是因为娶进了一个内地女人,听听,一个好发号施令的内地女人,上帝啊,一个恶毒的内地女人,跟政府派来屠杀工人的军警是一丘之貉①。你说说,他指的不是别人就是她嘛,阿尔瓦公爵的教女,出身于连总统夫人都艳羡不已的名门望族、有着高贵血统的她有权在签名中列出十一个源自半岛的古老姓氏,是这个私生子横行的市镇里唯一能自如运用十六件套餐具的人,而她那通奸的丈夫却狂笑着嘲讽,说那么多刀叉、那么多汤匙,比起基督徒来百足虫用着更适合,只有她闭着眼睛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一侧、用哪种酒杯上白葡萄酒,以及什么时候、从哪一侧、用哪种酒杯上红葡萄酒,不像粗俗的阿玛兰妲,愿她安息,竟然以为白天就喝白葡萄酒,晚上就喝红葡萄酒,整个沿海地区只有她有资格夸口自己是只在金溺盆里方便的人,而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愿他安息,竟然以他共济会会员的恶毒,放肆地质问她从哪儿来的这种特权,莫非她拉的不是粪便而是香草,你想想,这是什么话,而雷纳塔,她的亲生女儿,也趁她不备到卧室去看她的大便,出去说溺盆的确是金的也的确刻着家族纹章,但里面盛的是纯粹的粪便,实实在在的粪便,甚至比别人的更糟,因为那是内地女人的粪便,你想想,那还是她的亲生女儿,因此她从未对家里其他人抱有幻想,但无论如何她有权期盼从丈夫那里得到些许尊重,不管怎样他是她经过婚姻圣礼结下的伴侣,她的主宰,她的合法郎君,他出于自由而崇高的意愿担起重任将她领出父家,她在那里本来一无所缺,无忧无虑,编织花圈只为消遣,因为她的教父曾专门寄来一封用戒指盖印火漆封缄的信件,特意叮嘱教女的双手除弹奏古钢琴以外不可从事任何尘世俗务,然而她疯狂的丈夫领她出门时对一切劝诫和嘱托都满口应承,却将她带到这个热得令人窒息的低洼地狱,没等她结束圣灵降临节斋戒就径自拿着他的流动衣箱和浪荡子的手风琴去跟那个灾星女人姘居,只要看看她的胯,哦,是的,只要看看她小母马似的扭胯模样,就能猜出那是一个……一个和她截然不同的女人,无论在宫殿还是猪圈,在桌上还是床上,她都是堂堂的名媛,天生的贵妇,她敬畏上帝,遵从上帝的律法,顺服上帝的旨意,他和她在一起当然不能像和那个女人一样玩那些放荡的花样,那女人当然来者不拒,就像那些法国女郎,甚至更糟,想想看,那些女郎起码还会诚实地在门前亮起红灯,这些下流行径,难以想象竟然要扯上堂娜雷纳塔·阿尔戈特与堂费尔南多·德尔·卡皮奥的独生爱女,特别是她父亲,毫无疑问,一位圣洁的男子,伟大的基督徒,圣墓骑士团的骑士,直接从上帝那里领受了死后肉身不朽的恩典,皮肤柔滑似新娘的锦缎,眼眸生动清亮如翡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