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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9)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没能解开镜屋之梦,直到见识冰块的那一刻。于是他相信自己理解了梦境的深意。他想到在不久的将来可以利用水这种寻常材料大规模生产冰块,并用它们建造村庄的新居。马孔多将不再是一个连合页和插销都因高温而变形的酷热之地,而会变成一个寒冬之城。他没有坚持建立制冰厂的尝试,只因那时他正热衷教育儿子们,特别是奥雷里亚诺,这孩子起初就显露出炼金方面的罕见天赋。实验室已经收拾干净。他们重新查阅梅尔基亚德斯的笔记,如今已心情平静,不再有因新奇而生的兴奋。他们长时间耐心实验,试图将乌尔苏拉的金子从粘在锅底的废料中分离出来。年轻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几乎从不参与。当他父亲全身心摆弄炼金炉的时候,这位冲动任性、发育一向超出实际年龄的长子,已经长成一个体格魁伟的小伙子。他变了声,上唇布满初生的茸毛。一天晚上乌尔苏拉走进房间,正赶上他脱衣服准备睡觉。—种混杂了羞耻和怜悯的感觉涌上她的心头:这是除丈夫外她见到的第一个男人的裸体,发育得如此完好,在她看来甚至有些异常。已经第三次怀孕的乌尔苏拉,又经历了新婚时的恐惧。

那段时期有个女人常来家里帮忙做家务,她神情欢快,言语无忌,举止诱人,还会用纸牌算命。乌尔苏拉对她说起自己的儿子,认为他惊人的尺寸和表兄的猪尾巴一样不正常。那女人爆出一阵直率的笑声,仿佛一条玻璃溪流在整个家中荡漾。“正相反,”她说,“他会幸福。”为了证实这一预言,没过几天她就把纸牌带了来,与何塞·阿尔卡蒂奥一起反锁在厨房旁边的谷仓里。她镇静自若地把纸牌摊开在一张旧木工桌上,随意闲扯着,而那年轻人等在她身旁,厌烦多过好奇。突然,她伸手摸了他一下。“好家伙。”她实实被吓到,说不出别的话来。何塞·阿尔卡蒂奥感到骨头里充满了泡沬,并伴随着一种无力的恐惧,以及哭泣的强烈欲望。女人没有给他任何暗示,但何塞·阿尔卡蒂奥整夜都在烟味中寻找她,那气味本是从她腋下逸出,也渗入到他的皮肤里面。他想一直和她在一起,想让她做自己的母亲,想永远待在谷仓里,想听她说“好家伙”,想让她再一次摸自己并对自己说“好家伙”。一天,他终于忍不住去她家找她。那是一次莫名其妙的礼节性拜访,他坐在客厅里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那个时候他失去了欲望。他觉得她变了,与她的气味在自己心中幻化出的那个形象完全不同,仿佛成了另一个人。喝过咖啡,他沮丧地离开。当天晚上,在失眠的惊恐中,他恢复了强烈的欲望,只是此刻渴望的不是谷仓里的她,而是下午见到的她。

几天后,那女人不合时宜地把他叫到自己家里。只有她母亲在家,她借口教一套牌戏,把他带进自己的卧室。然后她尽情地摸他,而他在最初的震颤后却感到失落,心头的恐惧压过了偷悦。她让他晚上去找她。他为脱身答应了,心里知道自己做不到。但到了晚上,在火热的床上,他意识到不能不去,即使自己不可能做到。他摸索着穿上衣服,听见黑暗里弟弟安稳的呼吸声,父亲在隔壁房间里的干咳声,院子里母鸡的咕咕声,蚊子的嗡嗡声,自己心脏的评评跳动,以及天地间他此前从未察觉的喧嚣。他满心希望门是闩着的,而不是像她许诺的那样仅仅虚掩着。结果门开着。他用指尖一推,合页发出清晰的悲鸣,引发一阵直达他心底的寒意。从进门的那一刻起,他就闻到了那气味。他侧着身子,尽量不发出声响。小客厅里,女人三个兄弟的吊床支在那里,而他不知道吊床的位置,在黑暗中又无法确定。他需要摸索着穿过小客厅,推开卧室的门,找准方向以免上错床。他做到了,只是被吊床挂绳绊了一下——吊床挂得比他预想的要低。一直在打鼾的男人在梦中翻了个身,带着些许失望嘀咕了一句:“那是星期三。”他推门的时候,门无可避免地在高低不平的地上发出了声音。置身于一团漆黑中,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彻底迷失了方向,但已后悔莫及。这狭小的房间里睡着她的母亲、她的姐妹及其丈夫和两个儿女,而她自己或许并没在等他。他本可以借助气味来寻找,只是整个家中都充斥着那味道,令人迷惑但同时又像一直在他皮肤里面那样清晰。他一动不动地待了许久,惊奇中自问怎么会陷入这种孤立无援的绝境,这时一只五指伸开在黑暗中摸索的手碰到了他的脸。他不觉吃惊,因为下意识里一直在等待这一刻。他疲惫到了极点,把自己交付给这只手,跟随它到了一个形状莫辨的地方。他被脱去衣裳,像一袋土豆似的被摆布、被翻来翻去。在这神秘的黑暗中,他不再需要手臂,不再闻到女人的气味,而只有氨水的气味。他试图回想起她的脸庞,然而脑中却浮现出乌尔苏拉的面容,便隐约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一件很久以来就想做的事,只是此前从未想过真的可以做到;他也不知道现在是如何在做,因为不知道自己的脚在哪里头在哪里,甚至不知道是谁的脚谁的头。他觉得再也无法忍受腰间冰冷的声响和腹内的气流,无法忍受恐惧和迷乱的渴望,渴望逃走,又渴望永远留在这恼人的静寂和可怖的孤独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