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呢,赶紧回家拿上家伙,因为我要杀了你。”
十分钟后他回来了,手持祖父嗜血的长矛。村里一半的人都聚集在斗鸡场门口,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正在那里等着。他还没来得及反抗,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就以公牛般的力气投出了长矛,以第一代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当年猎杀本地老虎的准头,刺穿了他的咽喉。那天晚上,人们在斗鸡场守灵的时候,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走进卧室,他妻子正在穿贞节裤。他用长矛指着她,命令道:“脱了它。”乌尔苏拉并未质疑丈夫的决定。“你得为以后的事负责。”她嘟嚷了一句。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将长矛插到地上。
“如果你非生鬣蜥不可,那咱们就养鬣蜥。”他说,“起码这个村里不会再有人为你的过错丧命了。”
那是六月里一个美好的夜晚,天气清凉,月光明亮。两人一夜不眠,在床上嬉闹直到破晓,任凭夜风吹过卧室,吹来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亲属的哭号。
这一事件被视作公平决斗,却给两人留下良心上的烦扰。一个失眠的夜晚,乌尔苏拉到院子里喝水,就看见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待在大瓮边。他浑身青紫,神情优伤,正努力用芦草团堵住咽喉上的空洞。她不觉害怕,只有同情。回到房间后她把所见告诉丈夫,但丈夫没有在意。“死人是不会出现的,”他说,“只不过我们自己受不了良心上的负担。”两晚之后,乌尔苏拉再一次在浴室里看见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他正用芦草擦洗脖子上凝结的血痂。另一天晚上,她又看见他在雨中徘徊。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终于无法忍受妻子的幻觉,抄起长矛冲进院子。死人就在那里,神情忧伤。
“见鬼去吧。”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冲他喊道,“你来一次我就再杀你一次。”
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没走,而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长矛也没敢出手。从那以后他再也无法安睡。死人在雨中望着他时流露出的无尽伤痛,对活人的深沉眷恋,在家中遍寻清水来润湿芦草的焦灼神情,总在他脑海里浮现,令他饱受折磨。“他一定很痛苦,”他对乌尔苏拉说,“看得出他非常孤独。”她很受感动,再看到死人一一掀开灶台上的锅盖时,明白了他要找什么,从此便布家中各处摆上盛着清水的大碗。一天晚上,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自己房间里遇见死人在洗伤口,终于再也无法忍受。
“好吧,普鲁邓希奥,”他说,“我们会离开这个村子,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永远不回来。现在你安心走吧。”
就这样,他们开始了翻越山脉之旅。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有许多像他一样年轻的朋友,他们因要探险而欢欣鼓舞,都拆掉自家房子,带上女人孩子上路,朝着没有人向他们应许过的土地进发。出发之前,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将长矛埋在院子里,又把自己那些出色的斗鸡一只只砍下脑袋,深信这样能够给予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些许安慰。乌尔苏拉只带了一箱嫁衣、少许家用物品以及那个小匣子,匣里装着从父亲那里继承的金币。他们没有预定的路线,只想朝着与里奥阿查相反的方向进发,为的是不留下任何踪迹,不碰见任何熟人。那是一场荒唐的旅行。走了十四个月后,吃猴肉喝蟒蛇汤坏了胃口的乌尔苏拉生下一个健全的男婴。她的腿肿得变了形,静脉曲张得像水泡鼓起,因此一半的路程都躺在吊床上,由两个男人用一根棍子抬着走。孩子们虽然肚皮干瘪、眼神倦怠,看起来很可怜,实际上倒比父母更能适应旅行,大部分时间都过得很愉快。经过将近两年的跋涉,一天早上,他们成为第一批见到山脉西坡的人。从云雾弥漫的山顶望去,大沼泽无边无际的水面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另一边。然而,他们从未找到大海。在沼泽间盲目行进了几个月之后,一天晚上,他们远离了路上遇见的最后一拨土著,在一条乱石累累的河流岸边扎了营,那河水仿佛冰冷的玻璃在流动。若干年后,在第二次内战期间,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曾试图走同一条路奇袭里奥阿査,行进了六天后他意识到这完全是疯狂之举。在沿河驻营的那天晚上,他父亲的追随者们看起来像是身处绝境的遇难者,但人丁倒比旅行前更为兴旺,并且所有人都期望能老死善终,而后来也都如愿以偿。那天晚上,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梦见那个地方耸立起一座喧嚣的城市,家家户户以镜子为墙。他询问这是什么城市,得到的回答是一个他从未听说、也没有任何含义的名字,但那名字却在梦中神秘地回响:马孔多。第二天,他说服众人相信永远也找不到大海了。他又下令在河边最凉爽的地方砍伐树木辟出空地,就在那里建起了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