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她嚷道,“愿上帝替你保守它。”
何塞·阿尔卡蒂奥的女伴请他们别来打扰,于是那一对就地躺下,紧靠他们的床边。他人的激情唤醒了何塞·阿尔卡蒂奥的欲望。刚一触碰,女郎的骨头像是散了架,仿佛一盒多米诺骨牌晔啦啦一阵混响,她的肌肤在苍白的汗水中融化,她的眼睛盈满泪水,她的整个身体发出悲惨的哀叹,散逸淡淡的淤泥气味。但她以坚强的性格和可敬的勇气承受住了冲击。何塞·阿尔卡蒂奥感觉身体悬空,飞向极乐之境,心灵融化在柔情色欲的泉源里,那情欲涌入女郎的耳朵,又从她的口中变成语言涌出。那天是星期四。到星期六晚上,何塞·阿尔卡蒂奥往头上缠了块红布,跟着吉卜赛人走了。
乌尔苏拉发现他失踪后找遍了整个村子。吉卜赛人搭帐篷的地方篝火已经熄灭,只剩灰烬仍在冒烟,一堆堆垃圾散落其间。一个在垃圾中寻找玻璃珠的人告诉她,前一晚曾见到她儿子混在马戏团的人群里,用独轮车推着装蛇人的笼子。“他跟吉卜赛人跑了!”她向丈夫喊道,而丈夫对儿子的失踪没有表现出丝毫惊慌。
“是真的就好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说,一边在研钵里捣碎那无数次被捣碎又熔合再捣碎的材料,“那样他就能长大成人了。”
乌尔苏拉出去打听吉卜赛人是从哪里走的,按照别人的指引边走边问,相信还来得及追上。她离村子越来越远,等发觉时已经走出太远,便索性不再回头。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直到晚上八点听到小阿玛兰妲哭得声音沙哑,把材料留在粪床上加热,过去一看才发现妻子失踪了。几小时后他聚集起一支整装待发的队伍,把阿玛兰姐托付给一位自愿喂奶的妇女,随后上路四处追寻乌尔苏拉的踪迹。奥雷里亚诺也跟了去。黎明时分,几个操着陌生语言的土著渔夫打着手势告诉他们,不曾见到有人经过。徒劳寻索三天之后,他们回了村。
此后几个星期,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陷入沮丧当中。他担负起母亲的职责照料小阿玛兰妲,给她洗澡换衣服,一天四次送去哺乳,晚上甚至为她唱起乌尔苏拉从来不会唱的摇篮曲。有一次,庇拉尔·特尔内拉自告奋勇要在乌尔苏拉回来之前帮忙料理家务。奥雷里亚诺凭着对厄运格外敏感的神秘直觉,在看见她进门的瞬间灵光一闪。他意识到哥哥的逃走以及随后母亲的失踪都与她有关,尽管这无法解释,于是以一种沉默而强烈的敌意相待。她没有再来。
时间使一切恢复了原样。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和儿子不知从何时起又回到了实验室,他们抖落尘埃,点起炉灶,拾起已经在粪床上沉睡了数月的材料,又一次耐心地操作起来。连躺在柳条小筐里的阿玛兰妲,也好奇地观看父兄在水银蒸气弥漫的小屋里入神地工作。架子上被遗忘多日的一个空瓶忽然重得挪不动。工作台上的一锅水未经加热便沸腾了半个小时,直到完全蒸发。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和儿子看着这一切又恐惧又欢喜,他们无法解释,只是将其视作新材料要诞生的预兆。一天阿玛兰妲的小筐自行移动起来,在房间里兜了个圈。奥雷里亚诺大吃一惊,连忙去拦下它。做父亲的却没有惊慌,他把小筐放回去,固定在桌腿上,坚信期待已久的事情即将发生。就在那时,奥雷里亚诺听见他说:
“就算你不敬畏上帝,也该敬畏金属。”
失踪近五个月后,乌尔苏拉突然归来。她异常兴奋,青春再现,衣着打扮都是村里人从未见过的款式。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几乎无法承受这一惊喜。“没错!”他喊道,“我就知道会这样。”他的确相信,因为在漫长的幽闭时光里,在操作实验的同时,他内心深处祈求的奇迹不是发现点金石,不是赋予金属生命的气息,也不是将家中的合页和门锁变成黄金,而是此时此刻的情景:乌尔苏拉归来。但她没有被丈夫的欢喜打动,只是例行公事般吻了他一下,仿佛自己不过离开了一个小时。她对他说:
“你出去看看。”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出门看见一片喧嚷景象,好半天才从困惑中恢复过来。那不是吉卜赛人,而是和他们一样的男男女女,直发棕肤,说的是同样的语言,抱怨的是同样的痛苦。他们的骡子驮着食品,牛车满载着家具、家居用品,都纯粹是些普通的人间物事,毫无噱头地叫卖;他们贩卖的乃是日常现实。这些人来自大沼泽的另一边,距此只有两天路程。那些村镇里的人们每月都能收到邮件,见惯了各样改善生活的机器。乌尔苏拉没有追上吉卜赛人,却找到了丈夫在失败的远征中没能发现的通向伟大发明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