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梅梅太过沉浸于自己的世界,还责怪乌尔苏拉出卖了她。实际上是她出卖了自己。一段时间以来,她处处留下蛛丝马迹,连最迟钝的人也会察觉,而费尔南达那么晚才发现是因为她自己正沉迷于与隐身医生的秘密交往中。尽管如此,她最后还是注意到了女儿的缄默寡言、莫名惊恐、情绪无常和行为乖张。她开始不动声色地严密监视。她任凭女儿和平日的女友出门,帮她为星期六的聚会打扮,从未提出任何可能引起她戒心的问题。她已掌握证据能充分证明梅梅言行不一,但从不流露自己的怀疑,以等待决定性的机会。一天晚上,梅梅对她说要和父亲去看电影。没过多久,费尔南达就听见宴会的鞭炮声和奥雷里亚诺第二的手风琴声从佩特拉·科特斯家的方向传来。于是,她穿好衣服,赶到剧院,在坐椅上的背影中认出了自己的女儿。由于猜测得到证实,她一时激动没能看清与梅梅接吻的男人,但她还是在观众震耳欲聋的嘘声与大笑声中听出了他颤抖的声音。“对不起,亲爱的。”她听见他这么说,便一言不发就将梅梅拉出剧院,为了羞辱她还特意经过人声鼎沸的土耳其人大街回家,随后将她锁在卧室里。
第二天下午六点,费尔南达听出了那个登门拜访者的声音。他年轻,脸色青黄,若是她以前见过吉卜赛人便不会为他那双悲伤的深色眼睛而吃惊,若是其他任何心肠不这样冷酷的女人见了他那梦幻般的神情都会理解女儿的心思。他身穿旧亚麻衣裳,鞋上奋力涂过层层锌白,手里拿着上星期六新买的窄边草帽。在一生中,他此前没有过而此后也不会有现在这般恐惧,但他的自尊和稳重使他不显卑屈,只是因干活而变得粗糙的双手和开裂的指甲有损他不凡的风度。然而费尔南达不用看第二眼就知道他是个工匠。她还知道他身上穿的是唯一一套周末正装,衬衫下面的皮肤上生着从香蕉公司染上的疖子。她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她甚至没让他进屋,片刻后就不得不将门关闭,因为家里已经到处飞舞着黄蝴蝶。
“请走开,”她对他说,“我们正派人家里没有您要找的人。”
他叫马乌里肖·巴比伦。他在马孔多出生成长,是香蕉公司汽修厂里的学徒。梅梅是偶然与他结识的。一天下午,她和帕特里夏·布朗想找一辆汽车到种植园里兜风,当时司机病了,他便被派来开车。梅梅终于如愿以偿坐到了副驾驶位置,可以近距离观察驾驶操作。和那位正式司机不同,马乌里肖·巴比伦为她作了操作示范。那还是梅梅刚开始来布朗先生家串门的时候,女士开车在马孔多仍被视为有失体统,因此她得到些理论知识便心满意足,此后几个月都没再见到马乌里肖·巴比伦。后来她想起兜风时,除了那双粗糙的手,他的男性美也曾引起自己的注意,但事后她又曾向帕特里夏抱怨过他那不无高傲的自信令人厌烦。她第一次和父亲星期六去看电影的时候,又见到了马乌里肖·巴比伦,他穿着亚麻正装,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她发觉他不看电影却总是回头看她,其实那也不是为了看她而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梅梅很厌恶这种粗俗的把戏。最后,马乌里肖·巴比伦过来和奥雷里亚诺第二打招呼,这时梅梅才知道他曾在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简陋的发电厂工作过,因而在她父亲面前也像对待上级一样恭敬。这一幕减轻了她对他高傲的反感。他们没有单独见过面,除了打招呼没有谈过一句话,但那天夜里她却梦见他在一场海难中救了自己,而她没有任何感激之情还大为光火。这看起来像是自己给了他一个他所渴求的机会,而那却是她不希望发生的,不仅对马乌里肖·巴比伦,对所有属意于她的男人都是如此。故此她在梦醒后很生自己的气,因为不但没有对他产生厌恶,反而感到一种无法压抑的冲动想要见他。一个星期以来,这冲动日益强烈,到星期六更达到顶点,她得极力控制才能在打招呼时不让他看出自己的一颗心快要跳出来。她在愉悦与愤怒交杂的感觉中昏了头,第一次伸出手去,而直到此刻马乌里肖·巴比伦才握上她的手。梅梅在刹那间又为自己的冲动而悔恨,可发现他的手也同样冰凉汗湿,心中的悔恨旋即化作残酷的满足感。当天晚上,她明白如果不让马乌里肖·巴比伦意识到他只是痴心妄想,自己就不会有片刻安宁,于是整个星期都在为此奔忙。她耍尽一切花招想让帕特里夏·布朗陪自己去要车,却没能成功。最后,她利用了那个正在马孔多度假的美国红发男孩,借口想见识新型号汽车让他带自己来到厂里。在看见马乌里肖·巴比伦的那一刻,梅梅便无法再欺骗自己,明白事实上是自己无法抵抗与他单独见面的欲望。她也确信对方一见自己来到便明白了这一点,不由又是一阵气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