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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65)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最初,费尔南达没有提及自己的家世,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开始营造父亲的神话。她在饭桌上谈起他,经她描述他俨然是摒弃世间虚荣的超凡者,甚至渐渐荣升为圣徒。奥雷里亚诺第二为妻子这样出格地美化岳父而惊奇,忍不住在她背后小小嘲弄一番。家里其他人也仿效他。就连乌尔苏拉,一向极力维护家庭和睦、暗自为家中冲突而痛苦的人,有一次也不禁说了一句,她的小玄孙必定能当上教皇,因为他是“圣徒的外孙,女王的儿子,还有个偷牲口的父亲”。尽管有这样的暗中戏谑,但孩子们已经习惯将外祖父当作传奇人物。他在给他们的信中抄录虔敬的诗行,每个圣诞节寄来一大箱礼物,箱子送到的时候险些把家里的大门撑坏。其实那些礼物都是昔日显赫家业的最后遗存。他们用礼物在孩子们的卧室里建起一座祭坛,上面的圣徒像有真人大小,玻璃珠眼睛闪烁着令人不安的神采和生机,精美的绣花呢绒外衣用的是马孔多任何居民都不曾穿过的好衣料。那栋古老冰冷的深宅中如殡葬品般的堂皇陈设,一件件转移到了布恩迪亚家敞亮的房子里。“已经把整个家族墓地都给咱们搬来了,”有一次奥雷里亚诺第二评论道,“就差那些柳树和墓地砖了。”虽然箱子里从来没有出现过适合孩子们玩耍的东西,但他们每年仍然期待十二月的到来,因为那些永远无从预知的古董礼物终归是家里的新鲜事物。到第十个圣诞,小何塞·阿尔卡蒂奥已经准备上神学院,外祖父的大箱子比往年来得格外早,钉合严密且涂了沥青防水,并用一贯的哥特体上书“无比尊敬的堂娜费尔南达·德尔·卡皮奥·德·布恩迪亚女士收”。她在卧室读信时,孩子们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打开箱子。和往年一样,他们在奥雷里亚诺第二的帮助下,先刮去沥青封印,起出钉子开盖,再清除保护用的锯末,这才看到一个带铜螺栓的密封铅匣。奥雷里亚诺第二起出八枚螺栓,孩子们已等得不耐烦,但当他掀开铅板,立刻发出一声惊呼,随即将孩子们赶到一边。他看见堂费尔南多躺在匣子里,身着黑衣,胸前挂着耶稣受难像,皮肤寸寸迸裂溢出臭气,浑身浸泡在文火熬煮的汤里,翻滚的泡沬宛如珍珠。

就在梅梅出生后不久传来意外的消息,政府将为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举行纪念特典以庆祝当年尼兰迪亚协定的签订。这一举动与当局的施政方针大相径庭,上校毫不掩饰地表示了反对,并拒绝参加纪念活动。“我平生第一次听说特典这个词,”他说,“但不管是什么意思,这只能是个笑话。”局促的作坊里挤满了使者。当年像乌鸦一般围着上校转的那几位黑衣律师再次登门,一个个更加衰老却也更加庄严。看着这些人像当年斡旋停战时一样出现在眼前,为自己唱起赞歌,上校实在无法容忍他们的厚颜无耻。他下令不许他们打扰,坚称自己不是他们所说的什么开国元勋,而只是个没有回忆的手工匠,剩下的唯一梦想就是被人遗忘,清贫度日,制作小金鱼劳累而死。共和国总统要来马孔多参加仪式并亲自为他授勋的消息,最令他恼火。奧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派人一字不差地传话给总统,说自己非常期待这个迟到的机会好给他应得的一枪,倒不是为了惩罚他治下政府的任意妄为和倒行逆施,而是因为他没有尊重一个已经对任何人都不构成危险的老人。这一有力威胁促使总统在最后一刻取消了行程,派一名代表送来勋章。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迫于各界压力,离开病床抱着瘫痪之躯来劝说他的老战友。上校看见从青年时代起与自己同甘共苦的伙伴倚着厚厚的靠垫坐在四人抬着的摇椅上进来,一刻也没有犹疑,认定他辛苦赶来是为了支持自己。当他发现了来访者的真实意图,便立刻叫人把他从作坊里抬了出去。

“我明白得太晚了,”上校对他说,“当初让他们枪毙你才是帮了你的大忙。”

于是纪念特典在没有任何布恩迪亚家成员出席的情况下举行了。庆祝活动碰巧赶上狂欢节,但没有人能让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打消因此而产生的顽固念头,他认定这一巧合也是政府有意为之,为的就是加剧其中残酷的讽刺意味。他在孤寂的作坊里听见军乐声声,礼炮齐鸣,钟声敲响感恩赞,以及家门口飘来演说的只言片语,他们正宣布用他的名字为街道命名。他愤怒得眼眶湿润,恨自己的软弱,自战败后头一回因为再没有年轻时的勇气发动一场血腥的战争,将保守党政府消灭干净而深感痛苦。活动的余响尚未沉寂,乌尔苏拉敲响了作坊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