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这边来了,”她竭力解释道,“一个吓人的东西,好像一间厨房拖着一个镇子。”
那一刻,市镇上的人都在一阵可怖的汽笛声和急促的喷气轰响中惊愕不已。之前几个星期,他们曾看见一队工人铺设枕木和铁轨,但没有人在意,都认为是吉卜赛人带着新花样归来,还是吹笛子打铃鼓那老一套,吹嘘耶路撒冷的天才们发明的鬼知道什么药水。人们从汽笛和喷气引发的骚乱中回过神来之后,都涌上街头,看见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正在火车头上向他们招手。他们目瞪口呆地望着用鲜花装扮的火车在晚点八个月后首次开到。这列无辜的黄色火车注定要为马孔多带来无数疑窦与明证,无数甜蜜与不幸,无数变化、灾难与怀念。
马孔多人被诸多神奇发明弄得眼花缭乱,不知该从哪里开始惊叹。他们彻夜观看发出惨白光芒的电灯泡,电力是由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第二次坐火车带来的发电机所提供,机器发出的无休无止的嗡嗡声他们过了很长时间才渐渐习惯。生意兴隆的堂布鲁诺·克雷斯皮在他那狮头状售票窗的剧院里放映的活动人影戏,引发了市民的愤慨,因为他们刚刚为一个人物不幸死亡并被下葬而拋洒伤心之泪,转眼间那人又变成阿拉伯人,生龙活虎地出现在下一部影片里。付过两个铜板来与剧中人共悲欢的观众无法忍受这种闻所未闻的嘲弄,遂将坐椅砸个稀烂。市长应堂布鲁诺·克雷斯皮之请,特意发布公告解释,称电影不过是一种造梦机器,不值得观众如此激情投入。听到这一令人沮丧的解释,不少人认为自己成了吉卜赛人又一新奇发明的牺牲品,决定再也不来剧院,因为自家已经有够多烦恼,不必再为那些虚幻人物装出来的不幸落泪。手摇唱机也遭遇了类似的命运。那些法国卖笑女郎带来唱机取代了过时的手摇风琴,令乐队的收入一度受到严重影响。开始的时候,好奇心使光顾花街柳巷的寻欢作乐者人数激增,据说连一些可敬的女士也化装成乡民男子,特意跑去就近观看新奇的唱机,但经过反复的近距离观察,她们很快得出结论:那并不是所有人想象的,或是那些女郎宣传的什么魔法音乐轮,而不过是个机器把戏,远不如乐队那样富于感染力、人性化又充满日常真实感。人们深感失望,因此到后来唱机变得普遍,家家户户都有一台的时候,也没有用来供成人消遣,而是当作给儿童拆卸的玩具。然而,当市镇上有人在火车站亲身体验了电话这一惊人事物——因为也有手柄,一度被视为简易唱机——连最不肯轻信的人也陷入了困惑。上帝仿佛决心要试验人类惊奇的极限,令马孔多人时时摇摆于欢乐与失望、疑惑与明了之间,结果再没有人能确切分清何处是现实的界限。真实与幻景错综纠结,引得栗树下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鬼魂也按捺不住,大白天在家中四处游荡。铁路正式开通之后,火车于每个星期三上午十一点定时抵达,于是一座筒易的木屋小站盖起来了,配有一张写字台、一部电话和一个售票窗口。从那以后,马孔多的街巷间出现了许多男男女女,他们装作平常人模样,其实却像马戏团的演员。这些走街串巷、巧舌如簧的商贩以同等泛滥的热情推销高压锅和宣扬第七日①使灵魂得救的修行法则,按说他们在这个受过吉卜赛人愚弄的市镇上前景并不乐观,但仍从那些耐不住反复游说以及容易上当的人身上获得了不菲的收人。在这些夸夸其谈的演员中,有一位身穿马裤加护腿,头戴软木帽,鼻上架着一副钢框眼镜,眼睛呈黄玉色,皮肤如斗鸡的人物,在一个星期三来到马孔多并在布恩迪亚家用了午饭。他就是身材矮胖、一脸笑容的赫伯特先生。
①第七日为基督教的安息日,作為休息、崇拜與服務的日子。安息日是一個與上帝及彼此交通的喜樂的日子。——维基百科/Ray注
他吃完第一把香蕉之前,并没有引起桌上任何人的注意。奥雷里亚诺第二只是偶然遇见了他,当时雅各酒店已客满,他正费劲地用西班牙语抗议。奥雷里亚诺第二就像平常对待陌生人那样,将他带回家里。他经营系留气球①生意,已经游遍半个世界,一向收入可观,但在马孔多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乘坐气球升空,因为人们曾经见识并坐过吉卜赛人的飞毯,不免把这项发明视为一种倒退。他正打算赶下一趟火车离开。午饭时,平日挂在饭厅里的虎纹香蕉端上了桌,他心不在焉地掰下一根。他边说边吃,慢慢品尝,细细咀嚼,不像是食客在享受美味,倒像是学者在借此消遺。他吃完一把又要了一把。这时他从一直带在身边的工具箱里取出一套精密仪器,以丝毫不逊于钻石买家的谨慎专注态度仔细检查了一根香蕉,又用专门的探针切割,再用药剂师的天平称重,用军械师的卡尺测长。随后他又从箱子里拿出一系列仪器,依次测量温度、湿度和光照强度。面对这一令人困惑的仪式,没有人还能安心吃饭,都在等待赫伯特先生最后发布重大结论,但他却守口如瓶,丝毫没有透露自己的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