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他含糊地低声道。
她在堆满破烂的客厅中央一动不动,一点点仔细打量这肩宽背厚、额头有灰烬刺青的大汉。她透过尘雾看到他站在往昔的薄雾中,背上斜挎着双铳猎枪,手里拎着一串兔子。
“慈悲的上帝啊,”她低声惊叹道,“这不公平,现在又让我想起这些!”
“我想租房,”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说。
那女人举起手枪,稳稳瞄准他额间的灰烬十字,毅然决然地扣紧扳机。
“请出去。”她下令道。
当天晚上吃饭时,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向家人讲起自己的遭遇,乌尔苏拉难过地哭了起来。“神圣的上帝啊,”她双手抱头喊道,“她还活着!”时光流逝,战事频仍,加上平日里无数的不幸,她都把丽贝卡给忘了。自始至终清楚地知道她还活着并在蛆虫窝里腐烂的人,只有日渐衰老却毫不心软的阿玛兰妲。当天亮时心中的寒意将她从孤枕上唤醒,她会想起她;当她用肥皂擦洗自己凋零的乳房和枯萎的腹部,当她穿上老年人雪白的细棉布裙和胸衣,当她更换手上缠裹赎罪伤痕的黑纱,都会想起她。无论何时,或睡或醒,从最庄重到最卑下的时刻,她都会想起丽贝卡,因为孤独已经为她筛选记忆,将生活在她心中累积的无数垃圾尽行焚毁,并净化、升华了其他记忆,即那些最苦涩的记忆,使其永远存留。从她那里美人儿蕾梅黛丝知道了丽贝卡的存在。每当她们路过那幢破败的房子,她都会讲起丽贝卡一桩负心的事件,一个出丑的故事,想借此让侄女分享自己日渐衰竭的怨尤,并使积怨在她死后延续。但她没能成功,因为蕾梅黛丝对一切激烈的情感都具有免疫力,遑论他人恩怨。乌尔苏拉经历了与阿玛兰妲截然相反的过程,她记忆中的丽贝卡已经被净化,那个和父母的骨殖袋·一起被送来的小女孩令人怜惜的形象已经掩盖了大逆不道脱离家庭的那段过往。奥雷里亚诺第二决定接她回家好生照料,但他的好意遭到丽贝卡的断然拒绝。她辛苦多年忍受折磨好不容易赢得的孤独特权,绝不肯用来换取一个被虚假迷人的怜悯打扰的晚年。
二月里,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十六个儿子归来时额上仍带着灰烬十字的印记。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在欢闹中提起丽贝卡,于是他们在半天内就修复了房子外观:更换门窗,给立面漆上欢快的颜色,加固墙壁,重铺水泥地面。但他们没能得到许可进行室内装修。丽贝卡甚至没在门口露面。她任凭他们七手八脚完成了工程,随后估算了花销,让一直陪伴自己的老女仆阿尔赫尼妲送去一把在最后一场战事结束后就不再流通,而她以为还通用的硬币。这时人们才明白她与世隔绝到了何种程度,也知道只要她一息尚存,便不可能将她从顽固的自闭中解救出来。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儿子们第二次造访马孔多时,其中的另一个,奥雷里亚诺·森特诺,也留下来和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一起干活。他属于最早一批来到家里受洗的人,乌尔苏拉和阿玛兰妲都清楚地记得他,因为短短几个小时内所有经过他手的易碎物品全被打个粉碎。时间的流逝遏制住当初的成长势头,他长成一个中等身材的汉子,天花疤痕十分醒目,但手上惊人的毁灭力量却丝毫未减。他甚至碰都没碰就已打碎无数盘子,费尔南达只得赶在自己仅存的昂贵餐具损失殆尽之前为他买来一套白镴①餐具,但这些耐用的金属盘碟也很快釉彩剥落、扭曲变形。这种不可救药的能力令他本人也很恼火,不过他同时还拥有热忱可亲的气质,一见面就能贏得他人的信任,干活也十分出色。在很短的时间内,他大幅提高了冰块的产量,超出了本地市场的需求,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不得不考虑将生意扩展到大泽区的其他市镇。就在这时他突发奇想,这一设想不仅对工厂的现代化,甚至对市镇与外界的沟通都具有决定意义。
①白镴,铅和锡的合金,可以焊接金属,亦可制造器物。——汉典
“应当把铁路修过来。”他说。
这是马孔多人第一次听说铁路这个词。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在桌上画出的图样,分明与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当年为太阳战方案所绘制的草图一脉相承,乌尔苏拉见此情形便确认了自己的感觉:时光倒流了。然而与祖父不同,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既不失眠也没影响胃口,更没乱发脾气迁怒旁人。再荒唐的设想他都视为近在眼前的可能,他合理地计算成本和工期,有条不紊地实施计划。而奥雷里亚诺第二——如果说他从曾祖父身上继承了某种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所不具备的气质,那就是从不汲取过往的教训——掏出大把的钱来资助修建铁路,就像过去资助他兄弟荒唐的航运事业一样。奥雷里亚诺·特里斯特查过日历后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三出发了,预计雨季过后返程。但从此就没有了他的音讯。鉴于生产过剩,奥雷里亚诺·森特诺已经开始用果汁代替水制冰,无意中为冰激凌的发明奠定了基础。他相信这样做可以使厂子的产品多样化。由于雨季已过而他兄弟整整一个夏天都没有消息,也没有任何返回的迹象,他已将这厂子视为己有。然而到了下一年初冬,有个女人在最炎热的时候去河边洗衣,忽然她喊叫着跑过市镇中心的大街,神情紧张而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