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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17)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数月后,好汉弗朗西斯科回来了,他是个将近两百岁的江湖艺人,常来马孔多吟唱自编的歌谣。他通过这些歌谣不厌其详地讲述旅行途中的各地见闻,从马孔多直讲到大泽区的边界。如果有人要捎带口信或发布消息,就付两个铜板请他加到曲目中。乌尔苏拉便是这样偶然得知母亲过世的消息,那天晚上她听着歌谣,本来还期望听到儿子何塞·阿尔卡蒂奥的下落。人们称他为好汉弗朗西斯科,是因为他曾在一次即兴赛歌会上击败魔鬼,至于其真名实姓则无人知晓。他在失眠症肆虐期间一度从马孔多消失,一天晚上又突然出现在卡塔利诺的店里。全镇人都去听他唱歌,想知道世界上发生了什么。这次和他同来的有个肥胖无比的女人,需要四个印第安人用摇椅抬着;还有一个黑白混血姑娘,一副孤单无助的神情,打着伞遮挡阳光。这天晚上奥雷里亚诺去了卡塔利诺的店里。他看见好汉弗朗西斯科像一条巨石雕成的变色龙端坐在好奇的听众中间。他用苍老走调的声音唱出世事变迁,以当年罗利爵士①在圭亚那相赠的那架古老手风琴伴奏,那双四方走遍、踩踏硝石而皴裂的大脚还打着拍子。院子深处的一扇门内不时有男人进出,门前鸨母坐在摇椅上静静地扇着扇子。卡塔利诺耳上别了一朵毡绒玫瑰,向听众兜售碗盛的甘蔗酒,并不失时机地靠近那些男人,将手放到不该放的地方。将近夜半时分,酷热难当,奥雷里亚诺已从头听到尾,没有听出什么与自家有关的消息。他正准备起身回家,鸨母挥手跟他打了个招呼。

①罗利爵士(SirWalterRaJeigh,1552-1618),英国探险家,英女王伊丽莎白一世的宠臣。

“你也进去吧,”她说,“只要二十铜板。”

奥雷里亚诺向鸨母腿上的钱罐里投了一枚硬币,走进房间却不知道要做什么。混血姑娘露着母狗那样的乳头,赤着身子躺在床上。在奥雷里亚诺之前,这天晚上已有六十三个男人光顾过这里。经过这么多人进进出出,房间里的空气中混合了汗水和喘息的气味,变得污浊不堪。姑娘掀起湿透的床单,请奥雷里亚诺抓着另一侧。床单沉得像粗麻布一样。他们俩抓住两头拧水,直到恢复正常重量。他们又翻过席子,汗水从另一面往下淌。奥雷里亚诺盼着这活儿永不停息。他在理论上了解情爱是怎么回事,但还是双膝发软站立不稳,皮肤滚烫毛发悚然,仍忍不住要立刻排出腹中的重负。那姑娘收拾好床铺,要他脱掉衣服时,他慌忙解释:“是他们让我进来的。要我往钱罐里投二十铜板,还得动作快点儿。”姑娘明白了他的困惑。“如果你出去的时候再放二十铜板,就可以多待一会儿。”她温柔地说。奥雷里亚诺脱了衣服,羞惭至极,总想着自己的裸体没法和哥哥相比。不管那姑娘怎样努力,他都愈加没有反应,愈觉孤独异常。“我会再放二十铜板。”他绝望地说。姑娘默默地向他谢过。她的背上都已磨破。她瘦得皮包骨,呼吸间流露出无尽的疲惫。两年前,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她睡前没有熄灭蜡烛,醒来已经身处火海。她和抚养她长大的祖母一起居住的房子化作灰烬。从此,祖母带着她走遍各个村镇,让她以二十铜板的价钱卖身,以挣回烧毁的房屋。根据姑娘自己估算,按每夜接待七十个男人计还需要干十几年,因为她还需另付二人的旅费、饮食费以及抬摇椅的印第安人的工钱。鸨母第二次敲房门的时候,奥雷里亚诺离开了房间,什么也没做,惶惶然只想哭泣。当天夜里他想着那姑娘无法入睡,有欲望也有怜悯。他感到无可抑制的冲动,要去爱她和保护她。到天亮的时候,他已被失眠和狂热折磨得疲惫不堪,终于作出庄严的决定,要与她成婚并把她从所欠祖母的债务中解救出来,夜夜享受她给予七十个男人的满足。但上午十点他赶到卡塔利诺店里的时候,姑娘已经离开镇子。

时间平复了他一时的冲动,却加深了挫败感。他一心在工作中逃避。他决定认命,终生远离女人来遮掩自己无能带来的羞耻。与此同时,梅尔基亚德斯已经把马孔多所有可照的都照在金属版上,然后把银版照相术工作室让给了臆想联翩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后者要用它来获取上帝存在的科学依据。他运用一套复杂的程序在家中各处釆集影像叠加曝光,确信只要上帝存在,迟早会被他拍下银版照片,不然就可以一举推翻其存在的假设。梅尔基亚德斯在破解诺查丹玛斯预言方面取得了深入进展。他每每研究到深夜,缩在退色的天鹅绒坎肩里艰难喘息,用雀爪般的小手在纸上胡乱涂写,手上的戒指都已失去曾经的光彩。一天夜里,他相信已破译出一则有关马孔多未来的预言。它会变成一座光明的城市,矗立着玻璃建造的高楼大厦,却再没有布恩迪亚家的丝毫血脉存留。“一定弄错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大发雷霆,“不是玻璃房子,是冰房子,像我梦见的那样。而且不管到什么时候,总会有布恩迪亚家的人,直到永永远远。”在这个古怪的家里,乌尔苏拉尽力保持正常,她扩大了糖果小动物生意,整夜不歇地开着烤炉,产出一篮篮面包以及品种丰富的布丁、蛋白酥和小饼干,几个小时内就在通往大泽区的小路上全部售出。明明已到可以安享生活的岁数,她反倒越来越活跃。她一直忙于自己兴隆的事业,一天下午,当印第安女人帮她往面团里加糖,她无意中向院子望去,竟看见两位陌生的美丽少女在暮色中绣花。那是丽贝卡和阿玛兰妲。她们为外袓母严格守孝三年,那时刚刚脱去孝服,鲜艳的衣裳仿佛使她们在世上获得了新的地位。谁也不曾想到,丽贝卡会是两人中更漂亮的那个。她面容白晳明净,眼睛大而沉静,一双有魔力的手仿佛在将无形的丝线绣成花样。年龄小些的阿玛兰妲虽然魅力稍逊,但遗传了过世外祖母自然的气质和内心的高傲。待在她们身边的阿尔卡蒂奥已显露出父亲当年迅猛的成长势头,但看起来还像个孩子。他开始跟奥雷里亚诺学习金银器工艺,同时也学习读写。乌尔苏拉忽然意识到家里已人满为患,儿女们即将成婚并生儿育女,到时势必会因为屋子拥挤而离开家门。于是她取出长年辛劳攒下的积蓄,又从顾客那里预支货款,着手扩建家宅。她准备修建一间正式的客厅,一间更舒适通风的起居室,一间能摆下十二个座位的餐桌、容纳全家人和所有宾客进餐的饭厅,九间窗户都朝向院子的卧室,以及一条带扶栏的长廊,扶栏上有盆栽的欧洲蕨和秋海棠,能借着玫瑰花园遮挡正午的阳光。她准备扩建厨房,砌起两座炉灶,拆掉庇拉尔·特尔内拉曾在里面为何塞·阿尔卡蒂奥算命的那座旧谷仓,盖一座比原来大上两倍的新仓,保证家里永远不会缺粮。她准备在院子里的栗树荫下分建男女浴室,在院子深处建一座大马厩、一间铁丝网鸡舍、一个奶牛棚和一处四面开放供迷途鸟儿自由栖息的鸟舍。乌尔苏拉仿佛染上了丈夫的狂热,在十几个木匠和泥瓦匠的簇拥下发号施令,决定采光与通风事宜,随意分配空间而不受任何限制。村庄初建时的简陋房舍里堆满了工具和建筑材料,挤满了挥汗如雨的工人。工人们不时请求大家不要妨碍干活,殊不知碍事的是他们自己,因为他们被骨殖袋发出的沉闷咯啦声所烦扰,走到哪儿都难得安宁。在这种恼人的环境中呼吸着生石灰和焦油的气味,谁也说不清镇上这幢有史以来最大的房子,大泽区这处最友善好客最舒适清凉的寓所,究竟是如何从地下冒了出来。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这场大变革期间一直忙于捕捉上帝的踪迹,对此更加难以理解。新家即将落成的时候,乌尔苏拉把他从狂想世界里拉了出来,告诉他已经接到命令,必须把房子立面涂成蓝色而不是他们想要的白色。她把那份官方法令拿给他看。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没有明白妻子的话,却辨认出了法令上的签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