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在孕期的昏倦中试图经营鱼脊骨项链生意,但除了梅尔塞德斯买了一打,再无他人光顾。奥雷里亚诺第一次发觉自己的语言天赋、百科全书般的博学,以及不需实地了解便能对远方事物了如指掌的罕见能力,都像自己女人的那匣珠宝一样毫无用处,尽管那时马孔多所有剩余居民的全部家资加在一起才抵得上那些珠宝的价值。他们奇迹般地勉强度日。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仍能保持良好心态,继续制造情趣花样,但她也养成了午饭后坐在长廊里的习惯,似睡非睡,若有所思。奥雷里亚诺则在一旁陪伴。有时两人会一直默默坐到傍晚,面对着面,彼此凝视,在静谧中相爱,并不比当初在癫狂中相爱减色。未来的不确定使他们的心绪回到了过去。他们看见自己置身暴雨时期失落的乐园,在院中的泥坑里玩水,捕杀蜥蜴挂到乌尔苏拉身上,拿她玩活埋游戏。这些回忆令他们恍然觉察,两人自从记事以来共度的时光总是十分幸福。追忆往事时,阿玛兰妲·乌尔苏拉记起一天下午她走进金银器作坊,母亲告诉她那个小奥雷里亚诺不是任何人的孩子,因为他是躺在一个篮子里顺水漂来的。这一说法似乎让人难以置信,但却没有任何真实的信息可以取代。在研究过所有可能性之后,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费尔南达不是奥雷里亚诺的母亲。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倾向于认为他是佩特拉·科特斯的儿子,尽管她只是记得那女人的一些丑闻。这一推测使两人内心因恐惧而纠结。
想到妻子竟是自己的姐妹,奥雷里亚诺心悸不已,便去了一趟神甫的住所,期望在那些潮湿又遭虫蛀的档案中找到有关自己身世的蛛丝马迹。最久远的受洗记录可以追溯到阿玛兰妲·布恩迪亚那里,她是在年轻时由尼卡诺尔·雷伊纳神甫施洗的,那也正是神甫凭借巧克力戏法四处证明上帝存在的时期。他甚至幻想自己可能是十七个奥雷里亚诺之一,在四册洗礼簿中遍查他们的出生记录,但受洗时间与他的年龄相比都太过久远。患关节炎的神甫躺在吊床上一直观察,见他迷失在血脉的迷宫,因犹疑而颤抖,不禁同情地问起他的名字。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他回答。
“这样的话你不必拼命找了,”神甫以确信无疑的口吻说道,“多年以前有条街叫这个名字,那时人们就形成了习惯,用街名给自己的孩子起名。”
奥雷里亚诺愤怒得浑身颤抖。
“哈!”他说,“这么说您也是不相信了。”
“不相信什么?”
“不相信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发动了三十二场内战但全部失利,”奥雷里亚诺回答,“不相信军队包围人群并开枪杀掉三千工人,然后把死尸装上两百节车厢的火车丢进大海。”
神甫用怜悯的目光打量着他。
“噢,孩子,”他叹息道,“对我来说,只要能确定你我在这一刻的存在就够了。”
奥雷里亚诺和阿玛兰妲·乌尔苏拉接受了篮中弃婴的说法,并非因为相信,而是因为能够借此脱离恐惧。随着产期的临近,两人渐渐变得仿佛一人,不分彼此,在那幢吹口气就会倒塌的房子里的孤寂中融为一体。他们退到一个仅能栖身的空间,从费尔南达的卧室,在那里他们得以享受情爱的静谧之美,到长廊的起点,在那里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坐下来为即将降生的孩子缝制小靴子和小帽子,奥雷里亚诺则在一旁回复加泰罗尼亚智者偶尔的来信。家中其他地方已在毁灭的重围中沦降。金银器作坊,梅尔基亚德斯的房间,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当年料理之下的原始而沉寂的王国,都已沉陷在一片家居密林的深处,没人胆敢涉险探入。在大自然吞噬之力的重围中,奥雷里亚诺和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仍然栽种牛至与秋海棠,保卫自己用石灰圈出的领地,为永恒的人蚁之战挖出最后的战壕。长发久未梳理,清晨起来脸庞生出淤斑,腿上出现浮肿,当初饱含爱意如鼬鼠般的胴体也脱了形,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已不复当年带着一笼不幸的金丝雀和俯首帖耳的丈夫回家时的青春模样,但她依旧未改欢快的心境。“见鬼,”她常常笑着说,“谁能想到我们最后真变成野人啦!”她怀孕六个月时,一封明显不是加泰罗尼亚智者写来的信斩断了他们与外界的最后一线联系。信从巴塞罗那寄出,但信封上是用常规的蓝色墨水写就的公文字体,带着不祥邮件特有的无辜而漠然的气息。阿玛兰妲·乌尔苏拉正要拆开,奥雷里亚诺一把从她手中抢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