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经典文学 > 故都的秋(53)

故都的秋(53)

作者:郁达夫

自己今年的年龄,也并不算老,但是回忆起来,对于追悼已故的友人的事情,似乎也觉得太多了。辈分老一点的,如曾孟朴[2]、鲁迅、蔡孑民、马君武[3]诸先生,稍长于我的,如蒋百里、张季鸾[4]诸先生,同年辈的如徐志摩、滕若渠[5]、蒋光慈[6]的诸位,计算起来,在这十几年的中间,哭过的友人,实在真也不少了。我往往在私自奇怪,近代中国的文人,何以一般总享不到八十以上的高龄?而外国的文人,如英国的哈代[7]、俄国的托尔斯泰、法国的弗朗斯[8]等,享寿都是在八十岁以上,这或者是和社会对文人的待遇有关的吧?我想在这一次追悼许地山先生的大会当中,提出一个口号来,要求一般社会,对文人的待遇,应该提高一点。因为死后的千言万语,总不及生前的一杯咖啡来得实际。

末了,我想把我的一副挽联,抄在底下:

嗟月旦停评,伯牛有疾如斯,灵雨空山,君自涅槃登彼岸。

问人间何世,胡马窥江未去,明珠漏网,我为家国惜遗才。

(原载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八日香港《皇岛日报·星座》)

* * *

[1] 郑振铎(1898—1958),我国现代杰出的爱国主义者和社会活动家、作家、诗人、学者、文学评论家、文学史家、翻译家、艺术史家,收藏家、训诂家。

[2] 曾孟朴(1872—1935),清末民初小说家、出版家。

[3] 马君武(1881—1940),与蔡元培同享盛名,有“北蔡南马”之誉。

[4] 张季鸾(1888—1941),中国新闻家、政论家,曾任《大公报》总编辑。

[5] 滕固(1901—1941),美术理论家,钱钟书好友,著有《中国美术小史》。

[6] 蒋光慈(1901—1931),作家,民国十六年与阿英、孟超等人组织“太阳社”,掀起和鲁迅的笔战。

[7] 托马斯·哈代(1840—1928),英国诗人、小说家。代表作《德伯家的苔丝》。

[8] 应指伏尔泰,本名弗朗索瓦—马利·阿鲁埃(Fra?ois—Marie Arouet)。

回忆鲁迅

鲁迅已故的时候,我正漂流在福建。那一天晚上,刚在南台一家饭馆里吃晚饭,同席的有一位日本的新闻记者,一见面就问我,鲁迅逝世的电报,接到了没有?我听了,虽则大吃了一惊,但总以为是同盟社造的谣。因为不久之前,我曾在上海会过他,我们还约好于秋天同去日本看红叶的。后来虽也听到他的病,但平时晓得他老有因为落夜而致伤风的习惯,所以,总觉得这消息是不可靠的误传。因为得了这一个消息之故,那一天晚上,不待终席,我就走了。同时,在那一夜里,福建报上,有一篇演讲稿子,也有改正的必要,所以从南台走回城里的时候,我就直上了报馆。

晚上十点以后,正是报馆里最忙的时候,我一到报馆,与一位负责的编辑,只讲了几句话,就有位专编国内时事的记者,拿了中央社的电稿,来给我看了;电文却与那一位日本记者所说的一样,说是“著作家鲁迅,于昨晚在沪病故”了。

我于惊愕之余,就在那一张破稿纸上,写了几句电文,“上海申报转许景宋女士:骤闻鲁迅噩耗,未敢置信,万请节哀,余事面谈。”第二天的早晨,我就踏上了三北公司的靖安轮船,奔回到了上海。

鲁迅的葬事,实在是中国文学史上空前的一座纪念碑,他的葬仪,也可以说是民众对日人的一种示威运动。工人、学生、妇女团体,以前鲁迅生前的挚友亲戚,和读他的著作,受他的感化的不相识的男男女女,参加行列的,总有一万人以上。

当时,中国各地的民众正在热叫着对日开战,上海的知识分子,尤其是孙夫人蔡先生等旧日自由大同盟的诸位先进,提倡得更加激烈,而鲁迅适当这一个时候去世了,他平时,也是主张对日抗战的,所以民众对于鲁迅的死,就拿来当作了一个非抗战不可的象征;换句话说,就是在把鲁迅的死,看作了日本侵略中国的具体事件之一。在这个时候,在这一种情绪下的全国民众,对鲁迅的哀悼之情,自然可以不言而喻了;所以当时全国所出的刊物,无论哪一种定期或不定期的印刷品上,都充满了哀吊鲁迅的文字。

但我却偏有一种爱冷不感热的特别脾气,以为鲁迅的崇拜者、友人、同事,既有了这许多追悼他的文字与著作,那我这一个渺乎其小的同时代者,正可以不必马上就去铺张些我与鲁迅的关系。在这一个热闹关头,我就是写十万百万字的哀悼鲁迅的文章,于鲁迅之大,原是不能再加上以毫末,而于我自己之小,反更足以多一个证明。因此,我只在《文学》月刊上,写了几句哀悼的话,此外就一字也不提,一直沉默到了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