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这些可怜的走兽,可怜你们平时也和我一样,不能和那些年轻的女性接触。这也难怪你们的,难怪你们这样的乱冲,这样的兴高采烈的。这几个女性的身体岂不是载在你们的车上的么?她们的白嫩的肉体上岂不是有一种电气会传到你们的身上来的么?虽则原因不同,动机卑微,但是你们的汗,岂不是为了这几个女性的肉体而流的么?啊啊,我若有气力,也愿跟了你们去典一乘车来,专拉这样的如花少女。我更愿意拼死的驰驱,消尽我的精力。我更愿意不受她们的金钱酬报。”
走出了凤山门,站住了脚,默默地回头来看了一眼,我的眼角又忽然涌出了两颗珠露来!
“珍重珍重,杭州的城市!我此番回家,若不马上出来,大约总要在故乡永住了,我们的再见,知在何日?万一情状不佳,故乡父老不容我在乡间终老,我也许到严子陵的钓石矶头,去寻我的归宿的,我这一瞥,或将成了你我的最后的诀别!我到此刻,才知道我胸际实在痛爱你的明媚的湖山,不过盘踞在你的地上的那些野心狼子,不得不使我怨你恨你而已。啊啊,珍重珍重,杭州的城市!我若在波中淹没的时候,最后映到我的心眼上来的,也许是我儿时亲睦的你的这媚秀的湖山罢!”
一九二三年七月
(原载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三日至八月二日上海《中华新报·创造日》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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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唐朝著名诗人白居易的家姬,与小蛮齐名。托白居易之名,闻名遐迩。有诗云: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
打听诗人的消息
死了的人,总是好人;死者的遗稿,总是杰作。近来上海有许多人,在介绍白采[1]的生平和他的诗歌小说,我也很抱同感,因为白采的死,的确是可怜得很,是值得同情的。同时北京也有许多人,在吊刘梦苇[2],忆刘梦苇,怀刘梦苇,我也为他伤心,因为他死得太年轻,若是不死,将来的成就,或者是很大很大,可以敌过西欧的许多诗人的。这两位诗人,死是的确死了,哭他们的人,也是无泪不洒了,现在只有一位天台诗人王以仁[3],出家以及半载,生死未卜,而吊他怀他,打听他消息的人,只有一个许杰[4]。以仁大约是交游不广,习气太深,所以他出门六七个月,社会上仿佛是已经可以不再要他来充四万万数目里边的一个样子。我与他,本来有一面之识,并且和他两位朋友许杰和陈震[5]也很熟悉,所以在此地,很想怀一怀他,来打听他一个下落。据他自己说来,他对于我的文章,颇有嗜痂之癖,现在我这里写文章纪念他,追怀他,由神经过敏的人看来,不免要疑我在自吹自捧,然而实际上,我对于我自家的作品,最不满意。对于模仿我的文章的人,我心里虽是爱护他们,但实际上对于他们的作品,或者比对于自家的,更要不满意一点。这一层心理,请大家翻开英国小说杂论家H.G.Wells[6]——这一位先生的作品,我是不欢喜的——序G.Gissing[7]的崇拜者Erank Swrnnerton的小说《Nocturne》的一段短文来看的时候,就可以明白。Wells的作品,我虽则不喜欢,但他做的那一篇序文,却赤裸裸地把老作家导引新进作家的心理写出,当时我读了很觉得感佩。区区小子当然不敢以老作家自居,以年龄和成就的工作说来,我们都还是在门外的学习者,而以仁也不必要我来推荐,他的真价,早已有人认识了,可是在互吹互捧很流行的现在中国文坛上,这一点也不得不预先留意,特地申明。
废话说完了,再来说正经的事情。王以仁的和我相见,是在去年的春季——或者以前也已经见过,但记不清了——他的面孔黄瘦,像一张营养不良的菜叶。头发大约有好几个月不剪了,蓬蓬的乱覆在额前。穿的是一件青洋布半新大褂,样子很落拓,但态度很骄傲。当时我也不晓得他对我有没有敌意,不过一种Affectation的气焰,却盛不可当。我平时对人,老有一种自卑狂,心里总在怦怦跳着,所以看了他这一副样子,一时竟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后来谈了半点钟天,他告辞走了,我送他到门前,一看天灰暗,仿佛将要下雨的样子,心里倒为他担忧不少。在此地,我又要申明一句,长虹[8]在《狂飙》上仿佛在说我,说我外恭内倨,这实在是他的偏见。因为我久惯疏懒,见了人之后,每容易忘掉,但在对面的时候,却还有满腔的热情在胸中沸涌,可以肝胆相照,可以忘年忘体,不过这一种热情,在一两日之后,就要消失,所以有许多见过我几次的小朋友,都说我第一个印象很好,以后便愈见愈糟。那一天我送以仁出去,看了暗沉沉的天色,的确为他担忧不少,可是过了几天之后,我老实说,也完全把他丢在脑后,把他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