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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都的秋(38)

作者:郁达夫

——我的确是一个零余者,所以对于社会人世是完全没有用的。A superfluous man! A useless man! superfluous! superfluous……证据呢?这是很容易证明的……

这时候,我的两只脚已经在西直门内的大街上运转。四边来往的人类,究竟比城外混杂得多。天也已经昏黑,道旁的几家破店和小摊,都点上灯了。

——第一……我且从远处说起吧……第一,我对于世界是完全没有用的。……我这样生在这里,世界和世界上的人类,也不能受一点益处;反之,我死了,世界社会,也没有一些儿损害,这是千真万真的。……第二,且说中国吧!对于这样混乱的中国,我竟不能制造一个炸弹,杀死一个坏人。中国生我养我,有什么用处呢?……再缩小一点,嗳,再缩小一点,第三,第三且说家庭吧!啊,对于我的家庭,我却是个少不得的人了。在外国念书的时候,已故的祖母听见说我有病,就要哭得两眼红肿。就是半男性的母亲,当我有一次醉死在朋友家里的时候,也急得大哭起来。此外我的女人,我的小孩,当然是少我不得的!哈哈,还好还好,我还是个有用之人。

想到了这里,我的思想上又起了一个冲突。前刻发现的那个思想上的霹雳,几乎可以取消的样子,但迟疑了一会,我终究解决不了这个问题的矛盾性。抬起头来一看,我才知道我的身体已被我搬在一条比较热闹的长街上行动。街路两旁的灯火很多,来往的车辆也不少,人声也很嘈杂,已经是真正的黄昏时候了。

——像这样的时候,若我的女人在北京,大约我总不会到市上来飘荡的罢!在灯火底下,抱了自家的儿子,一边吻吻他的小嘴,一边和来往厨下忙碌的她问答几句,踱来踱去,踱去踱来,多少快乐啊!啊啊,我对于我的女人,还是一个有用之人哩!不错不错,前一个疑问,还没有解决,我究竟还是一个有用之人么?

这时候,我意识里的一切周围的印象,又消失了。我还是伏倒了头,慢慢地在解决我的疑问:

——家庭,家庭,……第三,家庭,……让我看,哦,啊,我对于家庭还是一个完全无用之人!……丝毫没有功利主义的存心,完全沉溺于的盲目之爱的我的祖母,已经死了。母亲呢?……啊啊,我读书学术,到了现在,还不能做出一点轰轰烈烈的事业来,就是这几块钱……

我那时候两只手却插在大氅的袋内,想到了这里,两只手自然而然地向袋里散放着的几张钞票捏了一捏。

——啊啊,就是这几块钱,还是昨天从母亲那里寄出来的,我对于母亲有什么用处呢?我对于家庭有什么用处呢?我的女人,我不去娶她,总有人会去娶她的;我的小孩,我不生他,也有人会生他的,我完全是一个无用之人吓,我依旧是一个无用之人吓!

急转直下地想到了这里,我的胸前忽觉得有一块铁板压着似的难过得很。我想放大了喉咙,啊的大叫一声,但是把嘴张了好几次,喉头终放不出音来。没有方法,我只能放大了脚步,向前同跑也似的急进了几步。这样的不知走了几分钟,我看见一乘人力车跑上前来兜我的买卖。我不问皂白,跨上了车就坐定了。车夫问我上什么地方去,我用手向前指指,喉咙只是和被热铁封锁住的一样,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人力车向前面的跑去,我只见许多灯火人类,和许多不能类列的物体,在我的两旁旋转。

“前进!前进!就像这样的前进罢!不要休止,不要停下来吧!”

我心里一边在这样的希望,一边却在恨车夫跑得太慢。

民国十三年(一九二四年)正月十五日

一个人在途上

在东车站的长廊下和女人分开以后,自家又剩了孤伶仃的一个。频年漂泊惯的两口儿,这一回的离散,倒也算不得什么特别。可是端午节那天,龙儿刚死,到这时候北京城里虽已起了秋风,但是计算起来,除去儿子的死期,究竟还只有一百来天。在车座里,稍稍把意识恢复转来的时候,自家就想起了卢梭晚年的作品《孤独散步者的梦想》头上的几句话:

自家除了己身以外,已经没有弟兄,没有邻人,没有朋友,没有社会了。自家在这世上,像这样的,已经成了一个孤独者了。……

然而当年的卢梭还有弃养在孤儿院内的五个儿子,而我自己哩,连一个抚育到五岁的儿子都还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