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工作队员天天参加干部会议,在合作社里秘密开会,酝酿斗争对象。这一天正在开会,忽然有人嚷了起来:“有奸细,有奸细!”
“是韩廷榜!”
“是他!我看见他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大家嚷成一片。
当下就有几个干部跑出门去,把那地主韩廷榜架了进来,又喝骂那守门的民兵不管事。那韩廷榜是个高个子,黄瘦面庞,高鼻子,细眼睛,头发留得长长的,已经有几茎花白的了,正中挑着头路,两面分披下来。穿着一件白夏布长衫,蓝色帆布鞋。
“韩廷榜,你来干什么?”李向前大声喝问。
“我来见各位主任有话说,看见同志们在这儿开会,没敢进来……没敢进来。”他不住的点着头哈着腰笑着。
“你有什么话说?”张励说。
“我是来献地的。”他想挣脱一只手,往口袋里掏地契,结果由别人代他掏了出来,把那小布包呈了上去。
张励取出里面的地契来看,一面笑着说:“他们地主献地有三献,献坏、献远、献少。”
李向前也凑上来看,说:“这还不是拣的他最坏最远的几亩旱地,拿来糊弄人。”
“原则上不应当拿他的。这地是应当还给他的佃户的,他不能拿别人的地做人情。”张励把几张地契仍旧用那块白布一裹,掷还给韩廷榜。
“去去去!”李向前吆喝着:“快走!还不是借着献地来打听消息的!”
众人把韩廷榜叉了出去。当下继续开会,张励使问起韩廷榜的出身与历史。这人祖上传下来有四十来亩地,他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在城里读过几年中学。后来经亲戚介绍出去,在外面混小差使,因为人太老实,也没捞到什么油水,而且后来被人排挤,终于还是铩羽回来。但是家里人口多,负担重,所以每隔一两年的工夫,也仍旧要到北京去一趟,托他丈人替他谋事,照例总是在丈人家里住一两个月,就又无可奈何地回来了。这一向看看乡下情形不对,风声一天紧似一天,他半个月前就想溜,预备留下老婆孩子,一个人逃出去投弃他丈人。但是这时候村口上已经查得很紧,他被民兵截留了下来,送到村公所去盘问了一番,依旧放他回去,只是此后就加派了几个人看守着他家前后门。
这时候干部会议里又把他提出来讨论,是否应当早一点把他扣起来。同时又怕他会把地契藏匿起来或是销毁掉,决定提前叫他的佃户去跟他算账,去问他把地契要了来。
一共有五个人种着他家的田,都是老佃户了。农会把他们叫了来,教了他们一番话,叫他们去索取地契。他们只管笑着答应着,一个眼不见,就少了一个人,不知溜到哪里去了。剩下的几个说是去找他去,一个个的也都溜了。干部们等来等去,等得焦急起来,再派人去找,原来他们几个人都下地工作去了。
李向前、孙全贵气得直骂:“这些人死落后,真拿他们没有办法!”
“一步一步来嘛,别着急,”张励说:“搞工作总不免有碰钉子的时候。”
又把几个佃户叫了来,反复晓谕。佃户们终于到韩廷榜家里把地契要了来,但是并没有经过算账的手续,也没有给他难堪。农会事后一调查,非常不满。再开干部会议,孙全贵就在会上发言,说:“咱早就说了——闹不起来的!又没个大地主,贫雇农倒有一百六十多户,一个人才能分多少地?闹个什么劲儿!”
李向前也说:“一家分不到一亩地,眼看着人家富农中农,三十亩地,动都不去动他,怎么不眼红?要分就都拿来分了——不是我说!一家闹上两亩地种种,谁不乐意,不怕老百姓不起来!”
工作队员起初都沉默着,后来就有人吱吱喳喳议论起来,终于由刘荃开口说:“这是违反政策的。”
又有人用比较缓和的口吻说:“斗争对象多了似乎不好。”
“应当缩小打击面,”黄绢说。
“我们不能死抱着条文,”张励考虑了一会之后,这样说了:“各地的人口与耕地的比例非常不一样,所以根据土地多少来划分阶级,也不能有硬性的规定。过去划分的阶级也可能有不正确的,尽可以提出来重新讨论。”
他再向干部们一解释,一时大家都活泼起来了,七嘴八舌发言的人很多,提出许多人名来,认为都可以划入地主阶级。
一向从不开口的支部宣传夏逢春也兴奋的说:“韩长锁那小子,别看他地少——一个青少年,三亩好水地哪!去年还娶了老婆!”夏逢春是个老实人,跟在李向前孙全贵后头转,当了一年多的干部,连一个老婆都没混上,到现在还是打光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