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好的往下干吧,黄同志,”他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一直在观察你,你表现得非常好,今天在会上发言,思想性也很强。你是候补党员,等我回去反应上去,应当可以提前准许入党。”
他的手就此按在她肩膀上了。黄绢只管继续抄写着,头也没抬,却在挪动纸张的时候,有意无意的把身子一偏,让了过去。“我是很虚心学习的,可是我觉得我并没有什么突出的表现。”她微笑着说。
“要求突出,那还是小资产阶级的看法。”他一面说着,已经把她按在纸上的左手握在手里,但是又被她挣脱了。她只管低垂着眼睛,眼窝里簇拥着那长睫毛的阴影,腮颊上的红晕一阵阵的深起来。
“你瘦了吧?怎么会刚巧把你派到一个赤贫家裹住着,”他俯身望着她,蜡烛的火光离他的嘴唇很近,现在那火焰是因为他的言语而颤抖着。“给你换一家中农吧,调剂调剂。”
“那又何必呢?我们下乡来又不是为了享受,吃这一点苦算得了什么。”
“吃苦也得一步步的练习着来,自己的健康也不能不注意。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哪。”他又抚摩着她的手,并且渐渐的顺着胳膊往上溜。
这一次她很突兀的把手一缩了回去,跟着就往上一站。“我去多叫几个人来帮着抄,可以快一点。”她红奢脸,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一面说着,已经向门外走去。
“叫校工去叫去。”他高声喊着:“老韩!老韩!”
没有人答应,只听见一间间的空房里嗡嗡的发出“韩!韩!”的回声,似乎更有一种恐怖的感觉。
“不用叫他了,我自己去,反正我也要回去吃饭去。”她匆匆的说,人已经到了院子里。
她回到村子里,动员了好几个人来。她自己先去吃饭,吃完了饭,才邀了一个女同志一同来到庙里,那时候大家七手八脚,也已经抄得差不多了。张励的态度也依旧和平时一样,和她们随便谈笑着,在和悦中带着几分庄严。完工以后,大家一同打着灯笼回到村上去。
但是第二天中午大家聚集在一起吃斗争饭的时候,他忽然捧着碗踱了过来,正着脸色向黄绢说:“黄绢同志,你这种作风不大好,要注意影响。”
黄绢倒呆住了,还以为他是指昨天晚上的事,想不到他竟有脸当众宣布出来?
“把苍蝇捞出来也就算了,你把这一碗粥都糟蹋了,”张励拿筷子指着她搁下来不吃的那碗粥。“这样浪费人民的血汗。我记得你是第一个反对吃斗争饭的,认为太浪费。这正是知识份子好高骛远的一个最好的例子。”
“张同志,你这话太不科学了,”黄绢红着脸气烘烘的说:“苍蝇是传染病菌的,连小学生都知道。”
“苍蝇在粥里熬奢,早已死了,病菌还能生存着么?你这完全是小资产阶级的洁癖。”
“我亲眼看见它掉进粥里,还活着呢,”黄绢又端起碗来用筷子把那苍蝇挑给他看。
“这算什么,人家农民还不是照样吃,凭什么你的性命比农民值钱?”
两个人一个大声指责,一个大声抗辩,许多干部和民兵都在旁边看热闹,张励也觉得有些不妥,随即微笑着说:“自己同志,跟你提意见是好意,是要帮助你进步,你这样不接受批评,态度实在不大好,应当提出来在小组上讨论。”
当时刘荃非常替她不平,但同时也稍稍觉得有一点诧异,因为她今天不知为什么火气这么大,一开口就和张励顶撞起来。
她后来也懊悔她太沉不住气,明明知道是斗不过他的,即使大胆暴露他昨天的暧昧态度,也不会得到组织上的支持,徒然毁了她白日己的前途。
那天他们小组开会,把她批评得体无完肤。这些人虽然都是天真的青年,为情势所逼,不能不顾到白曰己的前程,彼此之间本来就竞争得很厉害;既是示意叫他们抨击某人,当然加以无情的围剿,正是一个邀功的好机会。隔了好几天以后,还又有人在会上提出来质问:“那天开完会以后,曾经有人看见黄绢同志跑到野地里去,哭了一场。可见她表面上装作接受批评,心里还是不服。”
有片刻的寂静。然后黄绢微笑着说:“是有这么回事。我是因为大家对我这么关切,这么热心的帮助我进步,不由得感动得哭了。”
这样,总算这件事情告一段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