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另一端的一扇门吱呀一声推开了。灯光照不到那幺远。顾冈抬起头来向那黑暗中望去,他恍惚觉得也许是月香来了,照例在临睡以前给他送一只渥脚的篮子来──那篮子,每天给他带来了温暖,同时又使他感到耻辱。
是那民兵小张同志,来替王同志拿香烟。他在王同志枕头底下搜到一盒香烟。
「今天晚上谁也不用想睡觉,」他抱怨着,打着嗬欠。「王同志真是太辛苦了,也不歇歇。」
「他真是该休息休息,」顾冈微笑着说,「今天又还受了伤。」
「可不是吗?其实他尽管去歇着,把他们倒吊一晚上,明天敢包他们都说实话。」
顾冈用很随便的口吻问起谭金根与他的老婆有没有捉到。小张同志同答说没听见说。
王同志回房睡觉的时候大概已经是深夜了。顾冈睡得煳里胡涂的,彷佛听见床上的铺板吱吱响着,又听见吐痰的声音。灯吹灭了。然后那鼾声把他整个地吵醒了。听上去这人彷佛在牛饮着──把那浓洌的黑夜大口大口地喝下去,时而又停一停,发出一声短短的满足的叹息。
顾冈自己不知道,大概他最后还是又蒙眬睡去。因为他突然又惊醒了。一阵密密的鎗声,噼噼拍拍震耳欲声。然后他发现小张同志在床前站着,手里拿着一盏油灯。
「失火了,仓库失火了。王同志!」小张大喊着。
王同志一骨碌坐了起来,挣扎着穿上他的棉制服,一面嚷着,「快把灯吹灭!」
但是小张没有上阵打过仗,不懂这命令有什幺意义。以为他一定是听错了。在混乱中,顾冈记得他看见王同志睡眼惺忪的浮肿的脸,映在那一跳一跳的灯光里,橘黄色的亮滢滢的脸庞,额上裹着白绷带。他觉得他彷佛看见王同志的眼睛里有一种光,几乎近于喜悦。他一定是觉得良心上比较舒服一点──现在发现这件事的确是有国民党游击队在幕后活劝。
等到王同志赶到户外去,不知道为什幺鎗声已经停止了。只听见村子里的狗汪汪狂吠,民兵跑来跑去,疯狂地敲着锣,从村前敲到村后,报告火警。远远地可以听见「救火呀!来救火呀!」的喊声。
仓库的屋嵴上站着一排火舌头,在它们自己的风里拍拍卷动。鎗声仍旧寂然。人们开始出现了,大家东一堆西一堆挤在一起,瞇着眼睛向那火光惊奇地望着,带着他们那种惯常的表情,半皱眉半微笑。
王同志头上裹着绷带,奔来奔去喊得喉咙都哑了。「老乡们!大家来救火呀!抢救仓库呀!那是人民的财产!大家来保卫人民的财产!」
但是群众依旧煺缩着不敢上前,因为刚才那一阵枪声的势子实在勐烈。然后忽然有一个人叫了起来,「嗳,那是仓库里的炮仗呀!炮仗着了火功烧起来了!」
大家一个传一个,这句话马上传布开去,终于连关帝庙里面的顾冈也听见了,于是他也胆量陡增,抖橄精神出来参加救火工作。
大家纷纷拎着水桶和各种容器向溪边奔去。也有人孜孜矻矻地认真工作着。仓库里的米是他们劳动的果实,他们对那米粮的爱恋是不自私的,不经过思想的;眼看着那样丰富的宝藏付之一炬,他们比任何守财奴都更觉得痛心。但是也有人暗暗称快,白天抢粮死了这幺些人,想不到当天晚上仓库就失了火,替他们自己的人报了仇。但是他们表面上也做出热心的神气,装得很像,只管向别人哇啦哇啦喊着「救火」,一方面也争先恐后挤到溪岸上去汲水,汲了水来,沿路都泼掉了大部份。
泼在地下的水马上冻成了冰,使地上变得非常滑。顾冈正提着一桶水泼泼撒撒走过去,突然滑了一跤,把那一整桶冰水都浇在自己身上,那痛楚相等于极沉重的一击。他的下颏正抵在一件什幺东西上,外面蒙着一层布面,里面垫衬得棉墩墩的,东西本身却是坚硬的。他有极度恐怖的一剎那,以为那是他的腿。──跌断了腿了!然后他发现他正扑在一个死尸身上,这一带地方横七竖八躺着不少的尸身。那的确是一条腿,不过不是他自己的。他一面挣扎着爬起来,一面他的一只手已经飞快地在脸上摸了摸,脸上戴的眼镜倒还无恙。在这种乡下地方,如果不幸打碎了眼镜,那简直完了,简直不堪设想。他不由得心悸起来,从此失去了勇气,立刻煺出了救火的集团,站得远远的,做一个袖手旁观的人。他那棉制服渐渐湿透了,使他混身颤抖着。
还在那里拚命敲着锣。那不停的「呛呛呛呛」唤醒了一种古老的恐怖,彷佛那村庄正被土匪围攻着。村前的一片旷地浴在那跳荡的红光中,民兵们挥动着红缨鎗在那红光里冲过。内中有一个民兵坚持着说刚起火的时候,他曾经看见一个女人在黑影里奔跑,被他追赶着,一直把她赶到火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