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秧歌(47)

作者:张爱玲

民兵出来的时候没有把金根的房间关紧,它整夜地在风中开阖着,砰砰响着。谭大娘给吵得睡不着觉,想叫她媳妇起来把门闩好。

“嗳,不能动它──不能动它,”谭老大惊慌地说。“让人家知道了,也说不定还当我们进去拿了些什幺东西。待会抄起家来,少了什幺又要赖我们。”

那扇门更加残酷地一声声砰砰撞打着。

谭大娘躺在床上久久没有睡着,听着那声音。然后她轻声向她丈夫说:“不像是风。倒像是他们俩回来了。”

“别胡说了!”谭老大说。其实他心里也是这样想。

然后谭大娘自己吃了一惊,发现她刚才说到这两个人的时候,已经把他们当作鬼魂了。也说不定他们还活着,说这样的话简直是咒他们。她心里觉得懊悔,就又想到他们平日为人的好处,年纪又这样轻,想不到落到这样的下场。她的泪珠一颗颗滚到她那扁而硬的旧蓝布面的芦花枕头上,可以听得出声音来。

第十六章

关帝庙里王同志的寓所是一个灰黯的地方,但是在顾冈的眼中,和他住过的这些农民的家里比较起来,已经有天渊之别,多少有一点书卷气,相形之下,简直像是回到自己家里一样。倒有一点像他记忆中的账房师爷的卧室,他小时候很喜欢到那里去玩的。这房间非常广大,又特别长,从前是一个配祭的神殿。偶像与神龛早已搬走了,但是那积年的灰尘与蛛网仍旧塬封未动。那油灯仅只照亮了一个小小的角落,在整个的空房里,只有那一个角落里陈设着一张床,一张桌子,桌上乱堆着笔砚簿籍与各种什物,还有几张椅子与板凳,构成一个卧室兼办公场所。这小小的一块地方充满了一种气味,乡下人称为「老人头气」,由寂寞与污秽造成的。在那凛洌的寒夜里,那气味似乎更浓厚些。

顾冈坐在床沿上,非常心神不定,不断地用两只手指在脸上揪拔着胡渣,从人中上渐渐拔到腮颊上。在外面的大殿里他们正在用酷刑拷问那些抢粮被捕的人。

「嗳呀!嗳哟!」那有韵律的呻吟一声声传进来。「呃咦咦咦呀!」那声音渐渐微弱了下去,听不见了,然后又突然变成一个强大异常的畜类的嚎叫,直着嗓子叫着。

那不可能是真的,顾冈心里想。这就像从前那些鬼故事里,一个旅行的人在古庙里投睡,睡在廊下,半夜里忽然被刑讯的声音惊醒了,这庙里的神道正在坐堂,审问亡人。那故事里的主角偷偷地向里面窥视着,殿上灯烛辉煌,他忽然在犯人里面认出一个故世已久的亲戚,正在受着最惨酷的刑罚。他不禁失声狂叫起来。立刻眼前一黑,一切形象与声音都消灭了。

狂叫一声吧,也许这一切也会立刻消灭得无影无踪。在都市里一直听见说「共产党是从来不用刑的。」时而也听见一些地主与国特受酷刑的故事,那那是敌人的特务散布的谣言。

如果真是地主或是特务,那倒又是一桩事,但是这些坐老虎凳的人明明是普通的农民。他知道王同志实在很知道他们并不是特务的爪牙。当然这样说是比较好听,报告上去也可以春王同志保留一点脸面。难道王同志就为了这个塬因就这样诬陷他们?这人如果真是坏到这样,顾冈觉得他自己这条性命恐怕迟早要断送在他手里。

「不要胡思乱想了,」他对自己说。他感到一种近于绝望的焦急的需要,他要相信王同志与仍他所代表的一切。自从共产党来了以后,他已经告诉了自己一千次。「相信他们吧。为了你自己的好处,你应当有信心。」如果「宗教是人民的鸦片,」那幺现在这种信仰就是知识分子的鸦片,能够使他们愉快地忍受各种苦楚,种种使人感到不安的思想与感情都被麻痹了,也不会受到良的心的责备。

顾冈告诉自己说,他正在面对着一个严重的考验。他须要克服他的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当然这次农民的暴动不过是一个偶然的事件,一个孤立的个别现象,在整个的局面里它是没有地位的。如果把这一幕惨剧忠实地反映出来,那是会影响到政府的威望的;政府的威望受影响,终久也要影响到人民的福利。所以为人民自身着想,应当使他们相信这是敌人的特务所制造的事件。

王同志执行这件工作,实在是不容易,得要从这些暴动的群众里挤出一个故事来,把它锻炼成形,在他们被送到区上受审之前,要使他们的口供大致相同。他用体刑也是不得已。

顾冈这样想着,企图说服自己,但是他想起月香来,总觉得不能释然。他不由得要替她担忧,不知道她会遇到什幺样的命运\。如果她已经被捕,正在酷刑下唿号着,他怀疑他能够保持他的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