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努力爬上山去,紧紧地抱着那一包食物,就像是那上面有暖气发出来。虽然是带着坏消息回去,总算是带着些食物回去,这样想着,也确是在无限凄凉中感到一丝温暖。
在黑暗中,一切都看上去有点两样。她简直找不到刚才那块地方。她临走的时候,给金根靠在一棵树上半坐半躺着。起初她以为是那边那裸大树,但是她一定是记错了。她又提醒自己,路不熟的时候总觉得特别长些,尤其是像现在这样,简直像是深入敌境,每一步路都充满了危险。
但是她一路往前走着,渐渐地越来越觉得她一定已经走过了那块地方。她十分惊慌,转过身来再往回走,把那个区域搜索得更仔细些。他到哪儿去了?她去了很久的时候。他难道已经被他们捉到了?还是他听到了什幺响动,或者看见了什幺,害怕起来,躲了起来了?但愿是这样。她竭力要自己相信是这样。
“你在哪儿?”她轻声说,暗中摸索着在丛林中转来转去。“阿招爹。你在哪儿?”
那广阔的空间在收缩着,缩得很紧,扼得她透不过气来。她不停地轻声叫唤着,非常吃力,喉咙也肿了起来,很痛,像是咽喉上箍者一只沉重的铁环。
狼!一定是它们闻见了血腥气,下山来了。平常它们是不会跑到这样低的山坡上来的,但是现在这时候也难说。她有一种不合逻辑的想法,认为狼也像人类一样,在这人为的饥馑里挨着饿。
但是如果是狼,一定会丢下一点什幺东西,一只鞋子,或是一只手。它们进食的习惯是不大整洁的。她似乎头脑冷静得很,现实得可怕。她在这一带地方到处搜寻着,什幺都没有。然后她发现她自己正向溪边的一棵树注视着。从这里望下去,那棵树有点奇怪,映在那灰白的溪水上,那小树的黑色轮廓可以看得很清楚。树桠槎里仿佛夹着个鸟巢,但是那乌巢太大了,位置也太低。
她连爬带滚地下了山坡。她用麻木的冰冷的手指从那棵树上取下一包衣服,是他的棉袄,把两只袖子挽在一起打了个结,成为一个整齐的包袱。里面很小心地包着她的棉袄,在这一刹那间,她完全明白了,就像是听见他亲口和她说话一样。
那苍白的明亮的溪水在她脚底下混混流着。他把他的棉裤穿了去了,因为反正已经撕破了,染上了许多血迹,没有用了。但是他那件棉袄虽然破旧,还可以穿穿,所以留下来给她。
他要她一个人走,不愿意带累她。他一定是知道他受的伤很重,虽然她一直不肯承认。他并没有说什幺,但是她现在回想着,刚才她正要走开的时候,先给他靠在树根上坐稳了,她刚站直了身子,忽然觉得他的手握住了她的脚踝,那时候仿佛觉得那是一种稚气的冲动,他紧紧地握住了不放手,就像是不愿意让她走似的。现在她知道了,那是因为他在那一刹那间又觉得心里不能决定。他的手指箍在她的腿腕上,那感觉是那样真确,实在,那一刹那的时间仿佛近在眼前,然而已经是永远无法掌握了,使她简直难受得要发狂。
她站在那里许久,一动也不动。然后她终于穿上她的棉袄,扣上了钮子。她把他那件棉袄披在身上,把两只袖子在领下松松地打了个结。那旧棉袄越穿越薄,僵硬地竖在她的脸庞四周。她把面颊凑在上面揉擦着。
她缓缓地走着,然后脚步渐渐地快了起来,向家的方向走去。
第十五章
那天晚上谭老大家里吓得都没敢点灯。他们说起话来也声音非常轻,不过谭老大在屋子里走动的时候总是大声咳着嗽,怕万一撞到他媳妇身上,闹笑话。
“我说的吧?我说的吧?总有一天要闯大祸!”他喃喃地说。“一天到晚只看见他们起哄,起哄起得好!”
谭大娘低声责骂着媳妇,“一天到晚跟金根的老婆嘁嘁喳喳咬耳朵,也不知你们捣些什幺鬼,一个眼不见,就又跑到那边去了。这下子好!也说不定连你也抓了去。说一声‘反革命’。你还有命呀?‘反革命’是闹着玩的呀?”
金有嫂吓得直哭。
“既然到家里来搜过了,总是他们俩还活着,躲在哪里。”谭老大很实际地推断着。“也许逃到镇上去了,从镇上搭船走了。”
“没有路条怎幺能上船?你不记得她回来那时候怎幺说的?码头上盘问得多紧呀!”
那天晚上民兵又来过一次。老夫妇俩在黑暗的房间里趴在窗户眼里往外窥视着,看见他们打着灯笼进来,到金根那边去了。然后又出来了,把顾冈的行李挑在扁担上挑走了。顾冈一定是不回来过夜,大概住到王同志那里去了,为了安全的缘故。